只是如今自己已经不很感兴趣,女人的话题啊,这些年说得愈发多了,只是却也絮烦,倒是她早年的《撞到正》还有趣些。
午饭后,彩霄清洗了锅碗,然后站在阳台上,两手撑住栏杆,望向前方,深吸一口气:“真好,看得更远,加多一个优点,二楼的视野有点狭小。”
梅思点点头:“离爱文生也近些。”
彩霄转头乐道:“梅姨是真偏爱她家,我也总想着那里,浅水湾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爱文生,一想到这个,就觉得住在这边也很好。现在还有什么要做么?”
“差不多了,你回去休息吧。”
送走了彩霄,梅思想要午睡一下,上床之前在房间里又转了一圈,三百二十尺的新家,比原来大了一些,许久以前就想添置的物件,终于有地方摆了,不但买了洗衣机,还加了一台烤箱,如今不是很能咬得动烤肉了,但吃烤面包还行,自己到了这个年纪,长久想要的东西都有了。
虽然搬离了旧居,梅思偶然还会去看看,二零零六年十月上旬,温度十分舒适了,这天早上,她一路慢慢走来这边,站在道路上往前一看,高大的铁丝网竖立在前面,将大厦包围起来,只一年多时间,外墙的油漆就脱落了许多,比从前更加惨淡,从外观就可以想象里面,定然是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从前的楼道无人定时清扫,只为这里还住了一个人,偶尔有人来打扫一下,只扫到二楼。
看着这迟迟不搬的老阿嬷,工友也感觉郁闷吧?望着自己,满眼悲伤:“阿嬷你还不走么?你看这墙上已经有裂纹,虽然只是一丝丝,不过让人忧心啊,而且楼道里还有一种味道,不知是哪一家,搬走的时候没有清理干净,留下杂物,想来是烂掉了,便要发臭,尤其夏天,味道更重,你住在这里,不难受么?”
自己抽了抽鼻子:“人老了,嗅觉不灵。”
关起门来进入梅林,“管她冬夏与春秋”,什么味道也闻不到。
到最后终于连自己也走了,这美荷楼便也彻底关闭,虽然也号称是文物,却不知未来命运如何,说是要二次新生,却还不见有动静,就连自己也怀疑,这样一幢老旧大厦,还能做些什么呢?
在楼前站了十几分钟,梅思转过身来,又慢慢走回去,路上经过一家书店,玻璃门上贴着广告,新书售卖,《天水围十二师奶》。
一百多页的书,好在文章短,又都是故事,梅思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沙沙地翻,傍晚五点多,翻过了最后一页,她把书合起来,放在桌面便去烧饭。
十一月五号,礼拜天,晴朗清凉,午间梅思正在忙着,忽然间一个孩子摇了摇她的胳膊:“阿嬷,你手机响。”
梅思这才发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也有发出铃声,她轻轻摇摇头,接起电话:“喂,是彩霄吗?”
“梅姨,你在做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接电话。”
“在外面,没听到。”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在睡回笼觉。”
梅思摇摇头:“我上午不睡觉。”
“对呀对呀,你下午觉都不睡的。啊呀梅姨,你那边好吵,在逛街么?”
“不是,我在天水围。”
“怎么逛到那边去?天水围有什么好看?”
“我是在这里作义工啦。”
手机那头静默片刻。
“……梅姨,你八十三岁了,作义工?还是那么远的地方?”
“别看我这个年纪,身体还好啊,这边也不是特别远,搭地铁,一个多钟头总能到,况且在这里也不很累,大家照应我,让我做一些轻松的事。”
“你在那边做什么?”
“照看一下孩子们,辅导功课。”
“……那还叫轻松么?一帮孩子,吵闹起来让人头都大,咱们石硖尾啊……”
走廊里一群孩子乱跑乱叫,硝烟弥漫,略一回想,便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现在的孩子不一样,都很懂事的,许多都肯静静地看书,现在中午了,我们给烧一点简单的饭菜。真是乖巧得让人心疼,有什么吃什么的,大的带小的,哪怕不是自己的妹妹弟弟,就带着她们在沙地上画些小人小鸭子,我想不如买些纸笔,教孩子们画画。”
“梅姨,你怎么突然想到做这些事?”
“是因为读了那一本书,<天水围十二师奶>。”
“书看看就罢了,何苦这样动情?”
“彩霄,这些年我为了自己,已经做了许多的事,现在很想为社会做点事。”
少女时代,从平乐黄家大宅出走,心中立定两个志向,一是改变社会,二是拯救自己,后来许多年,“改变社会”的梦想越来越远,奋力挣扎只是为自救,为自身的利益确实殚精竭虑,从前的理想却逐渐失去了光华,如今忽然之间,想到了初来香港时候,入住的女青年会。
挂断手机,彩霄“嗖”地站起身,走进厨房,把料理台上的菜肉又放回冰箱,换好衣服挎上皮包,就出了门,到不远处书店,直接问店员找书,好在居然有,她付钱拿了书,书店隔壁是咖啡厅,进去点了一份三文治,一杯咖啡,便坐在卡座之中摊开了书。
一顿午餐半个多钟的时间,便已经从头翻到尾,多数没有细看,毕竟大同小异,人若是倒霉,都是一样的路数,丈夫失业,酗酒赌博,孩子吸毒,略想一想,便头皮发紧,仿佛重回五十年前的石硖尾,虽然在回忆的光影之中,苦中有乐,但自己绝不愿重过那样的生活。
用餐巾擦拭着嘴角,彩霄招呼侍应,又要了一杯咖啡。
香港的师奶啊,早不再是本来的模样,鱼翅捞饭时代早已过去,自从九七年金融危机,又是股灾,又是楼灾,天水围的所谓“师奶”,已经好像难民一样,愧对“师奶”这个称呼。
从某个角度,自己也算是师奶,不过运气好,老公底子厚,所以即使经济低迷,自己也没有降低身价,仍然悠闲度日,确实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患,却也不过是如同张爱玲的祖母,李菊耦虽然担忧坐吃山空,其实却依然是守着大笔的财产,自己虽比不得李夫人,吃饭是不成问题的,只不过既然大家都在说,“经济不行啊”,自己便也随着感叹几句,“是啊,股息不厚”。
举着杯子再尝一下,什么都没有入口,原来竟已见了底,彩霄将咖啡杯如同酒杯一般,往桌面上一顿,梅姨总是说,文字是少有力量的,不过这一本书却发挥了效力,最起码,梅姨有了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