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会在之后想起这只小鬼,想起它哭着说“您别不要我”,想起自己冷冷地看着它,骂它,让它一辈子都别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是宫忱人生中第二次明白,什么叫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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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血乃是体内毒血,排出去于宫忱而言其实是件好事……但也未必。
他的心脏如今每隔一会跳一次,有时是一分钟,有时是好几个时辰,毫无规律,真是令人担忧。
柯岁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迟迟联系不上,宫忱无法跟他交代自己的踪迹,只觉得更加忧愁。
——他离开污秽之地了。
好消息是去的是岚城,秦家的地盘,他在这边正好有想打探的消息。
坏消息也是因为岚城。
宫忱不敢说自己臭名远扬人尽皆知,至少在岚城,他绝对称得上有头有脸。也不敢说是个人物,至少也是个谈资。
他数了数,每走三步,必有一句关于他的是非议论,说法不离两种。
“死得惨呐——”
“此人被手足捅了四十几刀,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死得好啊——”
“此人勾结鬼界第一个迫害的就是老家岚城,狼心狗肺,合该去死。”
“死得冤啊——”
嗯?这个倒是不太一样,宫忱压低头上斗笠,附耳往一处人满为患的茶馆里凑热闹。
奇也,说书人竟是一蓝衣学童,十二左右,站在凳子上,表情肃然。
“怎么个冤法?”有人问。
“其一,”学童竖起一根手指头,音色稚嫩,“宫忱身世凄惨,自幼父母双亡,在岚城乞讨长大,每日与野狗争食。我请问你,若你是他,你对这里印象如何?”
“肯定差极了对吧?但是宫忱成名后做了什么?岚城原先破破烂烂的野庙全部被他修葺一新,成百上千的孤儿在他的资助下得以上学成才,这叫什么?以德报怨,有情有义!”
“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放恶鬼入城这等罪孽深重的事呢……大家别都站着,找地坐啊,茶水已经备好了……什么?一盏茶一金太贵?那您上别家去吧,别挤着后面的客人了……等下,我说到哪里了。对,其一说完了。”
“那么下面,我们来说一说………”
虽然众人听得义愤填膺觉得这纯属是瞎扯,但还是忍不住想听听他还能编出什么诳语。
不一会,茶馆便坐满了人,生意不可谓不兴隆,财源滚滚来。
宫忱嘴角抽了抽。
正悻悻离去,身后的茶馆忽然爆发一阵惊慌的闹声。
“这位公子,你干什么?”
“再怎么也不能和孩子动手啊?”
想来是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了,恼火地一剑挥出,面前茶几当场一分为二,哐当砸地。
“这位公子,你不认同我说的话可以,但动手就不对了,”学童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敲着,
“孟兰大师亲制八宝琉璃茶几一具,八百五十九金,羊脂玉瓷品茗杯三具,四十五金……”
“什么?一个破茶几你要八百多金,你们岚城怎么不去抢?!”
“公子,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茶几本来不是破的,是您砍破的,诶诶诶,有人打小孩了,大家快来看呐……都坐,都坐,坐着观看,茶水都还有!!”
闹到这个地步,宫忱实在忍不住,扭过头,看那砍人的公子一眼。
这一看不得了。
那公子正好往他这也瞥了一眼。
段钦满脸的怒火一滞。
墨色瞳孔瞬间死死锁住宫忱。
宫忱:“……………”
“站住!!!!”
眼见一道眼熟的身影拔腿就跑,段钦吼了一嗓子,跟见了肉的饿狗般疯追而来。
若非宫忱被徐赐安施了障眼法,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一具破破烂烂的尸体在大街上狂奔真不知道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要命要命要命。
宫忱一具废尸,跑得过污秽之地边缘的尸体,但还真跑不过灵力全开的段钦。
段钦一道剑风从后刮来,直把宫忱掀翻在地,就要取宫忱头上斗笠。
好在这时天降一位好心人。
此人一身碧蓝锦服,脚踏黑靴,身上宝饰佩剑无一不贵气,无一不漂亮,笑脸盈盈地拦在段钦前面。
“秦玉?你让开。”
段钦见到此人,眼底的嫌恶之色溢于言表。
“让可以,”
秦玉手中的白玉折扇啪的一合,指着段钦说,“你先还钱。”
“我什么时候欠……”段钦忽然骂了一声,“那茶馆是你开的??”
“不是我开的,”秦玉慢条斯理道,“我家开的。”
段钦脸都黑了,取了身上的钱包扔过去,道:“我身上只有这点,剩下的记账上,日后再还。”
“不好意思,”秦玉掂了掂钱包,笑吟吟道,“我和你可没有能赊账的情分,要记账也是记你哥账上。”
“可惜,现在你哥没了。”
“所以请问,你要记谁账上呢?”
“那便记他账上,我送你下去找他讨账!”段钦阴森森地,提剑就对着秦玉砍来。
秦玉面露轻蔑,提扇去挡,几个来回后,见身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便后退一步,啪的一下又展开扇子,轻摇两下。
瞬间,周围多出数道蓝色身影,俨然全是秦家修士。
秦玉把破了一角的折扇丢给方才还在茶馆侃侃而谈的学童,学童毕恭毕敬收好,递上一柄新扇。
秦玉展开新扇,头也不回:“值钱的全扒了,剩下的打欠条送去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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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热热闹闹,这边,宫忱被一只手拖着进了一家客栈。
“客官,请问……”
“一间上房。”冷冷地丢下一锭金子,徐赐安继续拖着宫忱上了楼。
砰的一声大门一关。
室内寂静无声。
宫忱抱膝盖,悄悄抬头,瞅了一眼徐赐安。
生气了?
“宫先生,这么大了还走丢哟。”
青瑕从墙壁里钻出来,叉着腰,故作成熟地教训他。
一大一小严厉地看着宫忱。
宫忱心虚地挪开视线,扣着手背上没有愈合的血洞。
他心情奇怪的时候,手指头就喜欢扣点什么,算是恶习。
虽然没有立马去找徐赐安是他的不对,但是人这么多,这么挤,他会走丢也是很正常的。
宫忱扣得指甲缝里都是血,不怎么疼,就是痒痒的。
“您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青瑕和五年前一样,气呼呼地控诉他。
徐赐安一句话也没说,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摸出什么,在桌上摊开。
宫忱余光偷偷瞥去。
这一眼,肝肠寸断目眦欲裂,恨不能立即从客栈的窗户上跳下去,跑回污秽之地,重新爬进棺材里。
寒光闪闪晃了眼——
天杀的,是一排尖尖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