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费劲地爬起来,整了整头发和衣服,站好——
“宫先生,您还好吗?”
头顶忽然落下一道声音。
这声音乍听清脆稚嫩,语调却又死又沉,活像被人贩子拐走的小孩干巴巴地向你乞讨一般,让人一听心里就不太舒服。
宫忱眼皮重重一跳,抬头看去。
一只小鬼趴在宫忱上方,四肢攒动着,尖耳上的碧绿耳扣一晃一晃,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扑下来,又对棺材上的符咒有所忌惮。
四只死目对视良久。
小鬼叩头道:“宫先生,青瑕来迟了。”
青瑕,青瑕。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宫忱非常清晰地感觉心脏拧了一下,随即大脑连同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竟然是青瑕。
宫忱养的第一只鬼。
青瑕生前过得苦,被人污蔑偷玉,活生生打死了。死后不知怎么的,错过投胎,成了一只到处游荡的野鬼。
宫忱第一次见它,它正在吭哧吭哧啃着阴土里长出的草。
宫忱:“好吃吗?”
它:不好吃。”
宫忱:“那你还吃?”
它:“好吃。”
宫忱无奈,“为何不去别处,这个地方偏僻荒凉,草都没生几根。”
它:“我在这里才不会被赶走。”
宫忱:“为什么?”
它:“这是我的坟呀。”
宫忱当即将它捡了去。
问它怎么那么毫不犹豫地就跟着走了,不怕有人害鬼吗。
“怕的。”
它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腼腆道:“可是……我觉得先生面善。”
宫忱笑笑,承诺青瑕:“从今往后,我带你行善积德,让你来世生在好人家,庭前种满桃李,月下亲朋为伴,快活一世。”
好一个,快活一世。
五年前。
青瑕被宫忱害得魂飞破散。
宫忱拼了命把它重新聚起来,鬼身是恢复了,却再也投不了胎。
也不会有好人家。
段位越高的除鬼师,越喜欢在身边养几只听话的鬼魂。
宫忱却一直孤零零的。
他把青瑕赶走,那之后再没养过第二只鬼。
宫忱疼得没站稳,半只膝盖跪了下去。
“宫先生——!”青瑕惊呼。
宫忱来不及细究青瑕怎会在这,抬头,隐约看到徐赐安的身影出现在上空,费力地咳了一大口黑血,嘴唇才能勉强发出嘶哑难听的嗷嗷声。
“跑………”
“跑………啊………”
徐赐安苍白修长的手抓住了青瑕,只消轻轻一捏,青瑕这样的小鬼便能再一次魂飞魄散。
不要!!
不要杀它!!
宫忱双目瞬间猩红,惶恐甚极。
他怕极了青瑕魂飞魄散,也怕极了杀青瑕的人是徐赐安。终于重新站了起来,往徐赐安那里猛地一扑。
“宫先生,其实——”青瑕急忙解释。
宫忱人已经如狼似虎地扑进了徐赐安怀里。
徐赐安纹丝不动。
青瑕怔怔道:“徐公子是好人,是他带我来找您的。”
宫忱:“…………”
他头疼。
青瑕啊青瑕,宫忱心里哀声连连,脚下连连后退。
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早说吗?我刚才那样无缘无故扑上去,虽然心里没别的意思,但这、这成何体统啊?
徐赐安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认得我,却认得它?”
有的人就连生气起来,都有一种优越的架子,动怒之前先要眯一下眼睛,好让人知道他生气了,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宫忱把头埋下去。
“你以为我要害它?”
埋得更低了。
“你还想对我动手?”徐赐安的声音又低又冷,语气里充斥着要把宫忱捏死的暴力,一双淡紫眸寒气逼人。
宫忱羞愧地,将脸转向一边。
“徐公子,”青瑕劝了那个又来劝这个,心疼道,“先生他都吐血了。”
“你还敢说?”
徐赐安陡然拎着青瑕的后脖子提至眼前,眼底戾气横生:“不就是因为见了你?”
“我五年前留你一命,你就这么报答我?我才离开片刻……”
“徐公子,”
青瑕耳朵尖蜷了又蜷,实在忍不住打断他:“他这样,也可能是因为见了您啊。”
徐赐安还在气头上:“什么?你还怪起我来了?”
“不是的,”青瑕小声说,“自从您从棺材里出来,宫先生就不对劲了。后来他出来找您,从岩壁上摔了下来,我是实在担心才出来的。”
徐赐安死死瞪着青瑕。
“所以,您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您在棺材里跟宫先生做了什么?”
“做什么?在棺材里能做什么?!”徐赐安的脸青了又白,拎着青瑕的后脖子把它扔飞了出去,“滚外边守着。”
“徐公子,您怎么这样啊——”青瑕被抛向远处,欲哭无泪,声音越来越小,“我想跟宫先生再亲近一会……”
也就青瑕这种孩童心性的小鬼才会把想与人亲近这句话常挂嘴边,不觉羞耻,坦坦荡荡大大方方。
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冷着脸扭头,倒要好好看看这宫忱到底是因为什么吐的血!
谁想宫忱当他的面,又吐一口!
黑中夹红。
墨梅似的成片地溅在衣服上、土地上。
徐赐安目光一震,刚要仔细查看,宫忱却垂着头,抹了嘴角,手一伸,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徐赐安。
徐赐安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他缓缓抬手,搭在宫忱肩上,作势要推,但又没推。
再抬,还是如此。
宫忱没注意这些,他用力地抱住徐赐安,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对徐赐安郑重无比地说道:
谢谢。
谢谢你收留青瑕。
宫忱从未后悔过抛弃青瑕。
但那仍然是,他做过的最痛苦的决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