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云满西湖。
时湖岸杨柳已残,断桥边植了数十寒梅,风动之时,香气扑簌簌沁人心脾。
程知府已命人在湖上遣来一只三十丈朱红色长舟,今日在舟上设宴,宴请一众官员。
一时公卿云集于此,佳肴喷香,白烟缭缭,间或有三四尾小船从两岸接客入席。
官员各自入坐,饮酒高歌,入夜以后,杭州城内宵禁,灯火绝少,唯独西湖边一片通明,还有往来侍宴长随,过湖而至,间断不止。
漏下三刻,御史赵世卿提笔作画,程知府不拘小节,亲自在侧研墨。
画成,两位长随高举画作,以示众人。
只见,画轴一端是连绵的平坡沙岸,然后是渐起的平坡,再然后群峰起伏不断,缓坡延伸展开,接着便是一长长的沙洲和连绵不断的山体,后头是高高耸起的陡峰与青松。
层次分明,不落窠臼。
众人抚掌称善。
“这画上……是扬州的小金山。”有人惊呼。
赵世卿见自己的画作能被人认出,不由点了点头,面露笑意。
程知府微微一愣,拿起画轴一端,细细端详,“画是不错,‘远山三法’运用得当,只可惜……”
赵世卿一愣,“可惜什么?”
“可惜山水笔法仿的是赵孟頫,题跋上的诗却是李白的《永王东巡歌》。”坐在远处的浙江巡抚江朝宗遥遥看了一眼,语气平静无波。
众人不由点头。
赵孟頫的笔法一向娟秀和婉,而李太白的诗作却是豪迈不羁,二者各有千秋,却不适宜放在一张纸上。
江朝宗摇了摇头,颇有深意道:“两相呼应间,终究是一个乱字。”
闻言,程隆脸色微变,抿了一口茶,轻轻地哼了一声。
赵世卿则愣在原地。
长随将墨宝传阅于席间,举座纷纷来赏。
只见那画作用笔变化多端,色调深浅不一,即便是题跋上的那首《永王东巡歌》一笔一画也写得颇有气势。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投向方才作评的江中丞,江朝宗抿了一口茶,与一边的浙江总兵说说笑笑,众人便知他是鸡蛋里挑骨头,与赵御史针锋相对了。
画作传到陆东楼这边,他展开画轴,忽然一笑,“中丞此言差矣。”
“哦?”江朝宗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众人面露惊奇,目光纷纷投向这位远道而来的漕运总督。
陆东楼沉吟片刻,“笔墨字画与人岂可一概而论?”
“李太白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说得好像他真有什么整顿天下之能。可他也不过是跟着一个王子出去,做了另一个王子的俘虏。”
此话中有机锋,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不敢附和。
江朝宗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陆漕台语出如风,说得我心中畅快。”
众人一惊,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场雪落,西湖两旁的山道变得泥泞不堪,一驾马车过乱山,马腿上全是溅起的黑色雪泥。
夜已深,湖上大雾四起。
林怀璧下了马车,坐上一叶小舟,前往布置酒宴的大船。
黄葭带了三两书办,修缮西湖浮桥,现下已然完工,走过冷凄凄的湖畔,她等在亭子里,待宴席过后,坐部院的马车回去。
西湖与钱塘两地相去甚远,四周都是青黄的山石土丘,夜中远比杭州主城要暗得多,以防贼寇作乱,今夜有众兵把守,轮值两班巡防兵。
风凄凄刮过,四下格外沉静。
长舟上,宾客渐入佳境,谈诗词翰墨,旁征博引,争论不休。
天气愈发得冷了,尤其到了夜里,程知府命船上三四长随拥了几个炭盆上来,又将几斤银碳搬上船。
慢慢地,众人的声音低下去了,倒是知府程隆和江朝宗身边的蔡师爷争论起来。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论的正是昔年巡抚周忱在苏州的田税改革。
听这两人谈及此事,众人都不由地把目光投向了江朝宗,江巡抚不言不语,只吃着摆在面前的酥酪。
一刻钟过去,两人尚不住口,程知府身边的师爷忍不住凑到程隆的跟前,打断二人,“府台,唱昆曲的到了。”
程隆微微一愣,脸上略有愠色,却不好说什么,“请人进来吧。”
林怀璧移步款款走来,婢子将她身上厚重的鹅裘卸下,又摆了一张八仙椅。
程隆见她遮了面纱,不由皱眉,“病还没好么?”
婢子答道:“姑娘身子还未大好,也是怕过了病气。”
程知府面露不悦,却不好当场发作。
林怀璧施施然坐下,抱着一把三弦,弹拨长弦,身后雪片纷扬,朔风吹得湖边林柳簌簌而响。
弦乐杂落其间,听得人心神激荡,在座无不赞叹。
一曲毕,四围愈发喧哗,就听见她清咳一声,人群又即刻安静下来,接着曲调一转,乐声阵阵。
圆润的唱腔伴着悠扬的调子,在场官员听得如痴如醉,神往不已,这些人除了程知府,大都对昆曲没有涉猎,听林怀璧所唱曲目也不甚明白,却也忍不住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