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后,天气愈凉,黄葭从船舱中走出来,见天色阴沉,船外白茫茫一片。
陆东楼走到她身后,他今日穿了一身青灰色的氅衣,显得沉稳从容。
大船靠岸,船檐下站着黑压压的一片人,船上的人居高临下,正看见码头上的情形。
漕船返程的消息昨夜传到浙江,今早的码头已不见行人,官道两边站满官兵,持刀在侧,威风凛凛。
数十个官兵举着火把,火光照出了杭州知府程隆冷峻的面容。
他坐在码头的高台上,静等那艘船靠岸。
一众人等下了船,黄葭走在后面,隔老远便听到了程知府的问候。
“下官已经在满月楼设宴,陆漕台远道而来,又是公干,我等也好彼此熟悉。”
陆东楼抬起头,扫视过周围的兵将,今日到场的官吏极多,不光是杭州城的大小官员,甚至还有福建买办的几位团造官。
他轻咳了一声,语气温和,“程府台客气了,只是昨夜船上遇盗,卫所的将士尚待休整,本官现下也无心吃酒,不如等哪日江中丞得空,一并设宴,也好尽兴。”
程隆笑了笑,“还是陆漕台想得周到。”
二人只是寒暄了几句,漕运部院一行人便上了马车,去往官驿。
黄葭本以为今日百无聊赖,她吃过午饭,便搬了一张躺椅,坐在二楼廊外小憩,谁知她刚与周公相会,陆东楼便叫了马车,拉她出门。
马车过了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了城西。
黄葭下了马车,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瞪着她,这个偏僻的地方竟然是浙江臬司衙门。
——陆东楼是来调案卷的。
他已然换了一身绯色官袍,走在前面。
今日无雪,只是风大,风吹得那身绯袍好似一团火。
黄葭跟着他上了高高的一排石阶,臬司衙门的石阶已经长了青苔,踩上去软绵绵,却有一种惶惶落空感。
而这正与门口柱子上的对联相互映衬,“看阶前草绿苔青,无非生意;听墙外鹃啼雀噪,恐有冤声”。
两人进了前门,书办即刻请人到门房中取茶水,又拿着蜡烛一路照应。
“漕台是来查案卷?”
“来见个人。”
书办微微一怔,唤了典狱过来。
狱卒带二人来了一间空的囚室,只说犯人很快带到。
烛台被放在几案上,那蜡烛被风一刮,蜡液像眼泪一样流下来。
臬司衙门的大狱十分冷清,大约是因为冬季,犯人不是被押解进京,就是已经秋后问斩了。
两人坐在两条长板凳上,竟都感觉到了一丝冷气。
过了片刻,外面响起了镣铐叩击地面的声音,一股腐烂的酸气扑面而来。
杨育宽干瘪的嘴唇透着惨白,身躯被两个狱卒提出来,浑像菜市的两个小贩从臭气熏天的笼中拎出一只落毛的家禽。
如此情状,显然是经了一番拷打。
杨育宽坐在了他们对面的长凳上,他脸色惨白,眼眶却异常地红,看向面前两人的眼眸有些混沌,像是在确认,“漕台,黄姑娘。”
他的语气从激动过渡到了冷静,他知道只要部院的人来了,就会保他。
辗转多日,杨郎中靠在冷硬的墙壁上,仰头看着那扇小小的天窗。
陆东楼使了个颜色,屏退左右。
整间囚室沉寂异常。
陆东楼放下手中的案卷,静静地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育宽的嘴唇动了动,也不看他,“漕台不是看过案卷了么?”
陆东楼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言。
黄葭抿了一口茶,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沉默中涌动的怒气。
只见杨育宽兀自坐着,脖子僵硬地看着窗户,好像一个颓败的稻草人,他长久患得患失,言语难免变得矫情。
“漕台既然来了,就是想听听杨郎中怎么说。”黄葭静静地看向他,声线温和而平稳。
杨育宽缓缓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陆东楼。
他长舒了一口气,低下头,脚底潮湿的草味好像是燃烧起来的桐油,像极了当时码头上的味道——
是夜,甲胄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一众人马奔袭而来,执的是宵禁的令。
他连忙上前,“薛统领,公务在身,还望通融。”
薛孟归坐在马上,声音高高地传下来,“巡抚衙门有令,不日将要封锁渡口。今夜马上要到宵禁时分,你们抓紧搬运,务必在亥时之前上船。”
他拱手一礼,“我们尽快搬,今夜一定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