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骤起,海上浓雾渐散。
陈九韶的身子明显哆嗦了一下,肩上衣衫已被落雪覆盖。
陆东楼轻轻扫了一眼他颈间的血痕,阔步向前走,“你还是歇着吧。”
大雪覆盖船头,贼人的尸首已经被清理过一遍,一股血腥气弥漫在四周。
陆东楼走至船前。
士卒纷纷拱手,“漕台。”
尸首已经被拖走,四周没有一个活口。
士卒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却透着戏谑,“这些海贼,猫儿叫了身子抖,树叶落了怕打头,大概是发觉错劫了官船,也不敢往里闯。”
陆东楼静静地听着,眸色微深。
没有往船舱里闯,可见不是为了劫财。
不是来劫财,那便只能是来杀人。
可他们不过区区几十海寇,对付船上的几百漕军,力量悬殊,形同找死。
他转头看向士卒,“底舱看过了吗?”
“漕台的意思……”那士卒神色微变,瞳孔一缩。
凿船!
经历一番鏖战,底下几个船舱已经有水弥漫开。
雾气浓重,灰蒙蒙一片。
局势尚不明朗,若是那群海寇真在船底凿出了口子,那此刻极有可能还在底仓埋伏着人。
陆东楼换了一身劲装,“你们先退出去。”
陈九韶有些忧虑地看向那片水雾,踌躇着,“漕台……”
陆东楼轻轻瞥了他一眼。
陈九韶低下头,退了出去。
众人噤声,守在舱外。
底舱里,水没过了脚踝,水势没有向外散去的迹象。
越向里走,越是漆黑一片。
耳边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他吹亮了一支火折子,幽幽火光照出半张脸,显得冷峻沉肃。
举步向前,四面犹有水声流动。
火光投下影影绰绰,底舱尽头是水色沉沉一片。依稀有一人的背影倒映在水中,一边匣子露出金属的光芒。
陆东楼的目光紧盯着那人的背景,脚步倏地停住。
慢慢蹲下来,一柄利刃忽然抵上脖颈。
陆东楼并不慌张,目光淡淡地扫过对方的脸。
那人却是瞳孔一缩,声音有些诧异,“陆漕台?”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黄葭看清他的面容,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瘫倒下来。
右手随即一抖,一端开了锋的鲁班尺“咚”的一声,掉落在地。
她坐在水流冲刷过的舱底,经过长时间的紧张,双腿已经麻木,但修船又是重活,一人干得十分吃力,现下身上又冷又热,耳朵都嗡嗡作响。
陆东楼收起了那把鲁班尺,语调还是一贯的低缓。
“你怎么在这里?”
黄葭低下头,目光微动,声音却平静异常,“有贼寇要杀我,我便躲到底舱里来,结果遇上……”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在部院的船上?”陆东楼淡淡地扫过她的脸,目光中满是审视与威胁。
黄葭微微一怔,身子僵在那里。
他移开了目光,擦拭起尺子的刃口,摩擦中迸出几声清脆的响动。
这种恰当的沉默给了黄葭喘息之机。
她垂眸望着他手里的利刃,神色有些复杂。
安排给她的船舱里摆了一把琵琶还有些男子的衣衫,她便怀疑赵世卿送她上船另有图谋,忧虑之下躲到了底舱里。
不料熟睡时遇上贼寇凿船,水漫进了底舱,不得不起来修船。
火光微微晃动,脚下水潭倒映出两人此时的模样。
她狼狈地靠在船舱壁上,陆东楼袭地而坐,端详着她落下的鲁班尺。
黄葭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头,只见陆东楼的目光正冷冷地逼视着她。
“不肯说?”他顿了顿,提起一边的匣子又看向她。
“你同赵世卿是什么关系?”
黄葭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不认识。”
“再想想。”陆东楼似乎是笑了。
黄葭又重复了一遍,“不认识。”
赵世卿毕竟是帮过她上船的人,单单出于道义,黄葭也不可能出卖他。
陆东楼斜眼看过来,“如今江口的海运都是这位赵御史在管,没有他的默许,你不要告诉我,你是打跑了臬司衙门的五百缇骑,单枪匹马闯到这里来的。”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可真要好好考虑,只让你做一个清江厂的团造官,是不是太屈才了?”
他语气中透着戏谑,心情仿佛很好。
也是,部院请了江北海防都没有找到的人,如今却正好出现在部院的船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黄葭只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沉默,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压住了周围的气流,连脚下涟漪的扩散都缓慢许多。
火折子已经燃了半截,光变得微弱,可黄葭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看得还是很真切。
陆东楼眸光微动,才发觉她形容狼狈,发丝凌乱地披在肩上,汗水与海水浸透了衣衫,嘴唇也已发白。
他站了起来,“先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