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猷怒气冲冲,一拍桌案,“我便是想不明白,漕粮入库都是登记在册的,怎么这么明明白白的事,如今反倒说不清了!”
底下人附和,“江朝宗恐怕是早有准备,要不然也不会等咱们的船一走,就把账册弄齐全。”
陈敬猷深以为然,“原以为这次是卖了延平知府一个面子,没想到是被浙江那边钻了空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呐!”
林湘坡叹了一口气,“是不是天在算,现如今恐怕说不好,但是,这三百石的漕粮,不能就这样让他糊弄过去!”
林湘坡是负责河防的守将,如今整个堂屋里忧心忡忡的恐怕就是他。
“黄河汛期就要到了,筹措不到粮食,别说湖广,就连江北也会大片大片地死人!”
陈敬猷连忙反驳,“汛期还远,近在眼前的是顺天府那里,总得给个交代吧。”
两人一句接一句,杨育宽已经听明白了个大概。
先前他与胡宝生听鲍冕的话,把停在浙江的漕船移去堵河口,只是现在浙江巡抚江朝宗却以此为契机,趁机使了什么手段将征粮之事搪塞了过去。
可从前也不曾听说那江巡抚同鲍府台有什么往来,此番两件事情撞在一起,两人又都从中获利,当真只是巧合么?
他越想越心凉。
六省漕粮纳征是漕台衙门的头等大事,本该在秋末完工,今年已经到了初冬。
虽说,历来各省拖欠漕粮已是常事,总要一个一个地去催缴,但多少也能有六成征收回来。
不想到了今年,他们竟是一毛不拔了。
杨育宽望着廊外,深深叹息。
天色幽暗下,唯见他面容黯然。
黄葭斜倚红漆廊柱,拨开一朵秋海棠的花瓣,眼前一片猩红。
耳畔是堂屋里的喧嚣。
淮安是祖父当年督造海船后带她来的,她已经多年不曾回过。
这些年过去,祖父留在淮安的老宅,也不知已经破败成了什么样子。
细雨绵绵,杂落其间。
堂外,秋蝉叫个不停,像是要与那堂屋里的人比比嗓门。
雨珠滴滴答答地自枝头滑落,在嘈杂中显出别样的安详。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平静。
堂屋里那两人登时噤了声。
黄葭抬眸望去,只见明窗上中堂的一个影子微微晃动。
“放篱啊,多事之秋,更要保重身体。”
“如今入冬天凉,你早晚要添衣。”
“漕台,我那儿还有些桂枝汤,要不然明日熬了送来。”
堂屋里,众人嘘寒问暖,方才紧绷的气氛登时缓和许多。
“不碍事。”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估计就是那位陆漕台了。
黄葭靠着红漆廊柱,静静地听着,马不停蹄地赶路,眼皮愈发重了。
不过屋里的人说话都如此墨迹,估计他们一时半会也唠不完。
她干脆席地而坐。
冰冷的石地贴着,浑身一振,但她照样打起了瞌睡。
杨育宽依旧站在一边,保持着端正肃穆的神态。
廊外的冷风呼啦啦地吹过。
黄葭侧过脸看着那明晃晃的光亮,窗上长长的人影投在脚下。
那堂屋里一定很暖和。
与此同时,堂屋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回已经没有旁人,只有陆漕台一人的声音。
“我已上奏朝廷,前年水患后,百亩田耕冲垮,今年交粮折征之前,各地还要将田亩数目再对一遍。这道奏疏上去,有许阁老说话,总能拖住一时。”
众人微微一怔。
想江北有陆东楼坐镇,他们倒不必过于忧心了。
只听他咳嗽了几声,接着道:“至于江朝宗那边,我听人说,他明年要在浙江弄一个‘火耗清库’新政。”
“漕台的意思,是要让他的新政胎死腹中?”
陆东楼没有答话,只看着青白色的杯底。
众人缄默。
现如今朝中首辅孙熹与次辅许缮长正斗得厉害,好巧不巧,这江巡抚就是首辅孙熹的得意门生,而陆漕台却是次辅的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眼下闹到这个局面,也不知此事仅仅是江巡抚为拒交漕粮而设计,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陆东楼的声音再度响起,一贯的平和温柔。
“他想让各府县置立仓场,将一应税粮俱收于内,见数拨运,这也是件好事。”
说到这里,他手中的青瓷杯盖登时一碰,磕在了杯沿上。
声音清脆入耳,众人凛然。
下面有眼力见的官员接过话,声音戏谑,“顺天府那位这样扶持他,只可惜是看走了眼。这个江朝宗,不过书生心性尔尔。”
又有官员道:“下官有个疑问,那江朝宗真能为了一个尚不见影的‘火耗清库’新政,交出上千石的漕粮?”
陆漕台没有回答,只道:“再过两日,他的回信便到淮安了。”
那官员好似不死心,仍问:“漕台,他若不肯呢?”
陆东楼的声音微微一顿,低沉中刻进几许风沙。
茶盏重重落在木几上。
“那是他的事了。”
众人一惊,不想这件事到最后,竟然会是这么难堪的收场。
但听陆东楼不容置喙的语气,想来他主意已定,也不便多言,又想,这一回斗法,折进去的是胡宝生,那可是跟了陆东楼五年的旧人,为着私怨,他也不能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