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冕话音已落,屋里二人却都不吭声。
楼外凄风阵阵吹来。
胡宝生仰头望去,见水势浩瀚,沿河村落阅无人烟,惟有瓜舟点点。
他眸光微动,看向鲍明府,只见明府斜倚太师椅上,泰然自若。
他暗暗想,此人若真有法子,既能挽救延平府生民,又能助他们部院一臂之力,倒不妨听他一试。
杨育宽摩挲着茶盏,盏中的茶早已不温。
想那鲍冕言辞笃定,可若真有什么大谋略,他自己为何不施行?
既唤他们来做,可见这法子要落到实处,多半要靠漕运部院手中权柄。
那办法,无非就是借调漕粮救济饥民,或是借调漕军肃清盗匪。
他鲍知府救万民于水火,传出去自是流芳百世的美名。
那美名由他担了,罪名又由谁来担?
无论是挪用漕粮给延平,还是调拨漕军到延平府,未上书得顺天府应允,哪个不是丢乌纱帽的大罪?
沉默良久,楼外暮色沉沉,江风大凉。
书办关上了东西窗,留了一扇北窗。
那火盆只余下点点星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鲍冕环顾两人神情,见各人各有所虑。
他直起身子,忽而长嗟一声,声音悲悯而沉痛。
“他年芹茂而樨香兮,拜公卿以相酬。”
这诗句仿的是《离骚》体,诗文的意思说得再直白些,即是“事成之后,功名利禄官爵皆与胡、杨二位,而他鲍知府一概不沾染”。
杨育宽微微一怔,隐隐有些佩服。
——目下仕人大都汲汲营营,不想鲍冕有如此风骨,竟能将官爵视作身外之物,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目光更显敬重。
北窗嗡嗡作响,宛如山野竹林中嵇康的低语。
这个时候的杨育宽还不明白,凡功名之士,多非纯正之徒。
须臾间,窗振得愈发猛烈。
西风摇落间,鲍冕站起来。
远望北窗外,湖水甚大,曹山如笑,好似迎仙人鹤首。
他叹息一声,正走到那堵挂着山水字画的墙下,呢喃楚音。
此番情景,恍惚又是,“大夫行吟泽畔”时。
想到屈子,杨育宽有些许动容。
既然是为着延平百姓,他便也不求什么官名爵位,只要此事不妨害漕运部院,豁出命去,插一手也无妨。
胡宝生虽听不懂那诗的意思,可他已见了这洪水滔天的延平府,没道理不出力。
鲍冕抚摸着字画下的香案,转过头,笑容如春风和煦。
“二位,意下如何?”
胡宝生目光炯炯,拱手作揖。
“既然为民请命,那如何行事,还劳烦明府将说个明白!”
杨育宽微微皱眉,作出犹疑神色,捧起茶来。
“部院要寻的人,已经遣了兵备道去,不知明府所说的办法,如何与寻人扯上关系?”
鲍冕轻笑一声,眉头却皱起。
“二位有所不知。这些日子难民往来,不计其数,如今在崇安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兵备道腿脚再麻利,成百上千的人头,一时也顾不过来。”
“如若不然,二位在船上这么久,兵备道何至于迟迟没有消息?”
听了这话,胡、杨二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江风萧萧吹起,撩人愁绪乱如丝。
杨育宽抿了一口茶,接着问:“那依明府之见,此事该如何收场?”
鲍冕笑了笑,转头直直看向两人,目光犀利,话音掷地有声。
“崇安四处漏风,一个个人头算不过来。可若是将出去的路封上,那部院想抓的人,自然飞不出手掌心。”
听了这话,两人皆是一惊!
延平受灾严重,哀鸿遍野,他俩原先以为,鲍冕既然来求,多半是想漕运部院调粮来接济延平府,不料他竟然是要封城!
可仔细一想也明白过来,救灾不但要粮,更要人。
把城一封,难民出不去,大都要返回故地,彼时,百废待兴的延平府也就有了重建城庄的民力。
杨育宽微微抬眸,不想他竟然是这个主意。
他撇过脸,看向北窗外。
夜来,云气四塞,疾风吹尘,寒风止不住地涌进来,堵得胸腔满是郁气。
一边的胡宝生低下头。
心想这鲍知府行事实在大胆,封住延平北上的去路,可现在难民都已经到了建宁,那必然要连带着建宁府一块儿封。
可这么一大片州府一下子都给封住,朝廷那边要如何交代,建宁知府答不答应?
想到这里,胡宝生犹疑地看向鲍冕。
“这件事实在太大,可否容我二人再思量几日?”
鲍冕并未答话,目光越过火盆上空的蒙蒙水气,深深看了他一眼。
只一个眼神,胡宝生沉默着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