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正经论法,玄商君尚能应付。
可夜昙这字字句句,都让他后背发凉。
“昙儿,你明知道,众生本來是佛。”神君摸不准夜昙的真实想法,便有些伤神。
“若是诚心,灵山就在脚下。为何……”
还要为难他呢?
“施主此言差矣,众生一直在追寻着佛的踪迹,却不能真正成为佛。”
夜昙故作高深地竖起一根手指,冲着自家夫君摇了摇。
“凡业已圆满者,皆为向死。”
大概就是因为自己说了什么圆满,才会迎来那样的急转直下吧?
“成佛乃终生之追求,怎能回头?”
“……这……”
“施主,前世莫追。”
“昙儿……”听到“前世莫追”几字,玄商君多少是有些急了。
莫不是她真的信了这套?!
“你怎么了啊?昙儿你……”他们谁都没有死,怎么就前世了呢?!
“都跟你说了我这里没有……昙儿,只有昙花”,夜昙眼珠一转,顾左右而言他。
她现在无聊得很,基本将弥勒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啃了一遍,还学夫君的习惯,根据美味程度分了类,打了分。
颇有些神农尝百草之意。
“而这昙花嘛,也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什……什么啊?”
“施主该是知晓,优昙钵华并非人们熟知的月下美人。”
“这……可是……”可是大家都是将错就错了呀。
“我……我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这个?”
“所以你的昙儿,究竟是谁呢?”每日听弥勒讲经,夜昙多少也学了点神神叨叨的机锋,在玄商神庙里招摇撞骗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有道是,月满一江水,聚散皆是缘。”夜昙相当不客气地将这话原封不动地奉还了。
要知道浊花可是相当记仇小心眼的哦~
“请问施主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是吧?”
“那我走了。”夜昙转眼就看见了自己剩的素斋。
欸?不对啊,这里是她的地盘啊!要走也该是他走呀!
“你走!”她的态度当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等一下。”少典有琴试图抵挡夜昙伸过来的手。
“施主自重。”
迎接他的是大大的闭门羹。
“神君”,站在不远处等候的飞池结束了眼观鼻,鼻观心状态,挪近了玄商君,试图阻拦自家神君继续敲门的动作。
“……飞池……为何拦我?”
“神君,你说公主她……该不会是……也失去记忆了吧?”站在一旁看戏看了这么久,他忍不住多起嘴来。
“你说什么?!”毫无疑问,飞池说出了少典有琴心中的担忧。
“不,不会的……”他忍不住摇头,“她一定是有苦衷的。”
可是……自己并不知道,她来到弥勒处后又发生了什么,毋宁说,从灵山回来后,他就一直待在蓬莱。
昙儿她……是真的忘了自己么?
或者……是她又付了什么代价,才换得……弥勒出手,帮忙保留自己的记忆?
“她……不会的……”
可是,若她真的还记得,怎会甘愿留在此处,说些古井无波的话?
毕竟,依夜昙的性子,怕是连佛祖的金身她也敢去捅个窟窿眼儿,然后再挠着头冲人无辜地嘿嘿笑几声,继而开始贼喊捉贼。
莫非,就如那压于五行山下的孙悟空,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
那厢,伴随“哐——”的一声,夜昙从窗口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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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姐姐~”想了半日,夜昙还是放不下。
毕竟直到天擦黑,人也一直没走啊。
就在她们那寝寮门前等着。
“什么事?”青莲睨她一眼。
之前她就飞速地从膳堂跑回来关上门,还不停地朝自己比着“嘘”,又在房里从东走到西,碾了一下午青石砖。
现在调子又如此谄媚,总归是没好事的。
“你得帮我。”一副笃定语气。
“什么?”青莲似笑非笑。
这是打算老实交代外头的男人是谁了对吧?
“其实是,我跟师父打了个赌。”
夜昙凑到青莲的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一阵。
“这……真的是未来佛的意思?”
“当然。”夜昙相当笃定地点头。
假传圣旨她熟练得很。
“青莲姐姐你不是会易容术么,你就帮帮我吧!”
夜昙也是无意中发现青莲这项技能的。
她们俩个第一次下山去耍时,后半夜回来,夜昙本是想拉着人故技重施,翻个墙走个壁的,不料却被青莲一把拉住。
最后就是青莲将她俩个化妆成佛寮管事的,又用了高明的变声术模仿声音,堂而皇之地回去了。
毕竟这雪窦山没法用法术,无人有这火眼金睛。
“哎呀,我给你钱~”见人不置可否,夜昙又加了点码。
“那……行吧。”来了雪窦山不多久,青莲也被金钱腐蚀了。
“你是什么人?等在此处作甚?”
换了一身男装,易完容的青莲走了出来,旁边挽着的是一脸乖巧的夜昙。
只是,她的话却并不乖巧。
“夫君,你看怎么办嘛,他一直缠着人家,你要帮人家把他赶走!”
“没事,别怕。”青莲淡定拍怕夜昙的手。
“这位公子,你找我夫人究竟何事?”她本就长得高,气质、声音也偏清冷,此时……看起来就像世家里养出来的小白脸。
“你说什么?!”也不顾礼仪什么的了,玄商君惊讶到喊出了声。
这里不是寺庙吗?!
怎么就能平白无故出了个什么夫君!
莫不是……真的是她养的什么小白脸?!
玄商君不禁想起夜昙曾经的豪言壮语。
“这话……该我问吧,你究竟是谁?”少典有琴忍不住皱眉,看向对方的目光里现了些敌意。
这也难免,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可以忍受娘子琵琶别抱的。
“此乃佛门净地,岂容你如此放肆。”
一定是这小白脸趁自家昙儿失去记忆,才趁虚而入!
都怪他不好,来得太晚了。
可他哪能想到,这里能有这般藏污纳垢的事情!
“怎么,你觉得很奇怪么?”青莲扯了扯嘴角。
“佛教是人间的佛教。佛法无相,自不可僵化。世尊教导我们,需随世事变化传法。所以,在信仰和践行一致的情况下,出家人也可以结为夫妇。”何况她俩还都只是在家弟子。
一旁,夜昙也是一脸“不会吧,这你都不知道啊”。
她的一大本事——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气人,尤其是玄商君。
“……不是……”
……可是,怎么会呢?
少典有琴被这惊天变故激得思绪紊乱,忍不住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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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青莲在桌前自斟自饮——当然是茶了。
她都有点困了。
终于忍不住“砰”一声丢了茶盏。
“喂喂,他还没有走啊!”
这和说好的也不一样啊!
这么个人杵在外头,烦死了。
“我不帮你了,我要去卸妆,睡觉!”
“哎呀!别呀别呀!”夜昙急了。
她好不容易才和弥勒讨价还价,将修行期限降成三年的呢!前提就是不能和他见面。
而且,她法术都还没学完啊!
现在……他提前来了,那弥勒还不得趁机要价,加到三十年……不,按他的个性,三百年都有可能。
显然,放夫君来见自己,就是他的阴谋哼!
这是等着她破功呢!
明明她都已经熬了几个月了!几个月啊!!!
除了一开始的惊愕,高兴外,对方一直不肯听话离开,夜昙的怨气自然嘭嘭增长。
要是别人的话,她的白眼估计可以翻到天上去了。
可是……
“哎呀,好姐姐。”夜昙扯着青莲袖子,将对青葵撒娇那一套全用上了。
“你就再帮我一下嘛~”她想着,都是青字辈的,说不定那个口味就相似呢~
“最后一次。”青莲面无表情地点点夜昙脑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娘子,你真的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夜昙继续小鸟依人地装蒜。
“哦?真的不认识?”青莲看了一眼少典有琴,觉得他能在门前等一下午一晚上也是不易,好歹算得上是个有情有义的,便起了捉弄二人的心思。
“那他为何在这里等了你这么久?”
“哎呀,是他硬要说我是他娘子么!”夜昙只是眼角微微抽动,随即又笑开了。
“那肯定是人家天生丽质难自弃呀夫君~”
她接戏的能力向来不错。
“那什么,你该不会真是……他娘子吧?”青莲面露狐疑之色,“你说自己不记得从前了,说不定这真是你的前夫呢!”
“人家反正一点都不记得了。”夜昙摊手。
两个人甚至有一搭没一搭开始唱起了大戏。
“行了行了……”青莲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后摆摆手。
连她都觉得,这么捉弄人,有些不地道了。
对方看起来,真的有些可怜。
有诗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世上最伤情的,不是曾经沧海,或生死相隔,那至少还有爱。
大抵还是物是人非,对面不识。
“我不管你之前和哪些人有多少感情上的纠葛。”
“跟他还是跟我,你自己选。”
“选完了就解决好,我要睡觉了。”
她又看向少典有琴。
“这位……公子,你听到了么?”
玄商君并不回答,只是一味盯着夜昙,满脸复杂。
“我想和昙儿……我是说空了师太单独聊聊。”
神君已经认定娘子是同自己一般,不小心失忆了。
“好。”青莲点头。
这正合她意。
夫妻俩的事情,自然轮不到她来横叉一杠子。
“请便。”她又向远方扬了扬手,顺便给了夜昙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这意思是别来吵到她睡觉。
“行!我们去那聊。”
夜昙无奈,只能冲自家夫君挥挥手,示意他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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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从树影的间隙中漏下来,又被反射出去。
雪窦山上种的,都不是一般的树。
灵山里流行种的是菩提树。
这里流行琉璃树,锃亮的光华就如白雪般明澈。
有道是,身如琉璃树,心如明镜台。
不过……
夜昙眨巴眨巴眼睛。
如今,她的眼里只能看见一棵树——
芝兰玉树。
哎呀,夫君还是很好看的嘛~
“昙儿。”
“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是昙儿!你怎么听不懂呢!”
怎么就听不懂呢!赶紧回家等着她修行完毕不就成了么!
玄商君的脑子里哪有这根弦。
“你真的是我娘子,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信我好吗?”
他自是以为她是忘记了。
“你会忘记,被那人骗”,没错,少典有琴已经将对方列入骗子的行列了。
他好容易忍住了说对方坏话的冲动。
毕竟,那小白脸轻描淡写,让昙儿自己选。
看起来虽然没什么问题,但若真能如此轻易地放手,哪里就会比自己更爱她呢?
“不是你的错。都只是因为……我们的缘被斩断了。”
说到此处,神君难免有些落寞起来。
但很快,他又振作起来。
他相信,只要她想起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的,就像之前他经历的那样。
“不然,你和我回家。我们的事,很多人知道,他们都会为我作证的。”
“你家?我才不要去!”夜昙忍不住嘟嘴,“师父不让我下山的!而且万一你把我扣留了怎么办?”说罢,她直接捂住胸口。
玄商君倒是完全没反应过来夜昙是在演戏。
毕竟,某花向来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我可以带他们来,也是一样的。”玄商君急于自证。
“不用了。”夜昙伸出一手示意他赶紧打住。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你雇佣来帮你演戏的。”
“那……要不我给你讲一下我们的故事?”玄商君锲而不舍。
“……”夜昙瞅了瞅人,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
感觉今天不听也是不成了,而且,自己也想要和他多待上一会儿。
夜昙的眼神止不住瞟少典有琴修长的十指。
她真的好想摸一下,牵一下啊!哎……
“那你说吧!”
“好。”神君点点头,便要蹲下来和人细说。
“欸,不必,你坐这吧~”夜昙拿下巴怼怼对面的石墩。
她到底舍不得夫君累着。
毕竟他都在她门口立了好久。
“你怎么能这样!”故事讲到一半,夜昙忍不住叫起来。
“你迎亲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其实她本来没打算批判夫君的,只是这故事呀,第一遍的时候,从来就没什么,怕的是事后再听。
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
“对不起。我不该……”如今,他哪里会不知道,是自己做错了。
“那时,我明知你不愿意嫁我,却没有尊重你的意见……退婚。”其实,他没资格逼她同意这门亲事的。
严格来说,若非他们刚好情投意合,若非错嫁,若非她是这样的性子……
那他也会是将一无辜女子推入不幸的帮凶之一。
可惜,当时的自己意识不到这点。
“那按你这么说,我们其实并不该结为夫妇的呀!”夜昙仍打算以理服人,将夫君快快赶回蓬莱。
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试图忽略夫君显而易见的愧疚表情。
“可那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的!昙儿你听我跟你说……”
“哎,别说了啊”,夜昙赶紧制止。
后头的对她更不利,自己还是抓住前面的绕他吧。
“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不是你编的啊,那咱们这婚事,一开始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你说对吧!”夜昙忍不住摊摊手,耸耸肩。
“再说了,曾经是夫妇,也不代表永远都是夫妇。”
“这……”
“你说的,咱们的过往,我都明白了。听上去,咱们过去的感情还不错。”
“所以昙儿,你打算和我回去了?”少典有琴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也很好。”
“我夫君也好得很,我暂时不打算换人。”
“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
还是……不行吗?
他们……真的要缘尽于此吗?
是良久的沉默。
“那我回去了?”夜昙有点受不了。
她觉得,琉璃树反射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了,甚至夺目得让她有些窒息起来。
“等等!”少典有琴随着夜昙站起身来。
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全是不舍。
“你……现在……幸福吗?”
“……”夜昙的脚步一整个顿住。
她鼻子一酸,差点破功,最后只能胡乱点点头,“嗯啊”了几声,又冲背后人挥了挥手,飞也似的冲进自家佛寮。
然后……
吹熄了灯,扒着窗户纸,借着月光往外头瞧。
她看着少典有琴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最终走到门前长阶,掀袍坐下。
然后,夜昙便只能看到个白色的背影了,笼在月与树的影光之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那么孤独的一个神。
一直是这样。
虽然他父母双全,有弟妹,有近侍,众星捧月,啊不对,他就是星哦?
那就是……众神捧星,看着比自己好多了。
但也许,比她还要孤独。
夜昙忍不住将自己身上的金玉袈裟脱下来,递给一旁正准备脱衣上床的青莲。
“干嘛?”递给她袈裟干嘛?
“我要睡了。”
“好姐姐,你帮帮我吧!”为了防止门外人听到,夜昙刻意压低了声音。
“不。”青莲摇头。
她都脱完衣服了,就算是燃灯古佛来了也绝对不能再把她从床上拉起来。
青莲光速钻进了被子。
“既然这么担心他,何不说清楚?”
“因为……有时候欺骗,不一定是伤害。”还有可能是一种保护。
长痛真的不如短痛啊!
“这个借我一下~”
夜昙捞起青莲脱下的灰色僧衣,裹在自己身上,又抓了袈裟。
“欸你!”青莲还没来得及阻止,夜昙就啪地打开房门。
门外,玄商君尚在阶前伤神,还没反应过来,就觉眼前一黑。
夜昙将金玉袈裟给人兜头罩上,没等人开口,又跑走了。
“……”留下玄商君一人摩梭着手中袈裟愣神。
“呼——”
那厢,夜昙啪地关上房门,摸着胸口安抚自己的小心脏。
青莲就在一旁看着她舞。
“既然忍不住,那就不要忍。”还不如老实承认呢,费这劲儿干嘛?
“不就三十年,三百年么?他等得起的。”
“哎呀,你不懂!”主要是她不忍心让他等嘛。
“我不懂……我啊,是不懂。”
床上,青莲忍不住嘲笑她,“且不说咱们这雪窦山呐,四季如春,气候和暖。他身上还穿着天光绫呢,护身法宝更是不少。”常年在佛前侍奉,这点眼力见儿她还能没有?
“明明就不会冻着,还给人送衣服,你这不是多余是什么?啧啧……爱情呐……”
“……”夜昙整个人都瘪下去了。
哑口无言啊。
最后只能灰溜溜撩开被子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