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蓬莱,神君也顾不得强行突破闭念锥引发的气血倒流了,赶紧朝西方而去。
此行却并不顺利。
灵山脚下,玄商君遇到了怒目而视的金刚罗汉拦阻。
“来者何人?可知灵山不得使用法术?”他们还记得之前就是这位不顾他们的阻拦,直接闯到佛前了。
自然不会对玄商君有什么好脸色了。
“请恕有琴无礼。”
玄商君赶紧致歉。
见娘子心切,他忍不住到山门前才下云头。
“烦请尊神前去通禀一声。”少典有琴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些金珠。
和夜昙混久了,该有的人情世故总是有的。
“等着。”看在金珠的面子上,金刚们转成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没一会儿,金刚便回转了。
“玄商君,世尊正在讲法,无暇见你,请回吧。”
“……”
上次就是直接闯的灵山,这次再闯……总归不太合适吧。
少典有琴到底没有夜昙这份厚脸皮。
“有琴此来,是公务。”他也不能直接说是因为私情吧?
好歹还能用玄商神庙中有人招摇撞骗当个理由。
“我可以等世尊讲法结束。”虽说灵山的法会要持续很久,但晚上佛祖也总归是要休息的吧?
总能见缝插针。
“那就请便吧。”
金刚收了钱,便也无视了他。
“世尊”,法会结束后,迦叶像往常一般,进来内殿侍奉如来。
“怎么?”
“玄商君还等在外面”,倒也不是迦叶好心求情,他单纯觉得这么一人一直杵在那,有点碍眼。
“……一切有情皆孽。”
如来闭上眼。
“罢了,叫他进来吧。”
“是。”
“佛祖。”玄商君向莲座上的人恭敬施礼。
“玄商君,你此来,是为公务,还是为私情?”
“……”如来一眼看破,少典有琴便也不再迂回,“世尊,我……有苦,请世尊成全。”
“玄商君,我佛门看上了离光夜昙的资质,所以才会破例帮她。”
“不然,仅仅是现在这些代价,还远远不够消弭此次灭世之灾。”
“……”少典有琴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的确,灭世之灾,何其重乎。
“现离光夜昙已摒弃前缘,本应归于我佛门。”
“玄商神君还是请回吧。”
“世尊等等!”听了这拒绝的话,少典有琴着急起来,眉头皱得更紧了。
好消息是四界救了,无人出事。
坏消息是因果断了,娘子被滞留在西方,说是做了佛门弟子。
怎么会这样……
他们肯放人吗?
他们要怎么样才肯放人呢?
自己究竟要如何在不与佛界撕破脸的情况下把娘子救回来呢?
“若世尊能把夜昙还给有琴,有琴愿付出代价。”
他对她有责任,怎能将她滞留在此。
“哎……”如来看了看座下人,长叹一声。
“离光夜昙现正于弥勒处修行。至于你,若是无法忆起前尘,找她又有何益?”
“这……”这好像还是有道理的。
少典有琴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春秋山佩。
这佩的来历,他也不记得。
那么,便很有可能与娘子有关。
……
的确,恢复记忆是当务之急。
春秋代序,日月淹留,有多少情呢?
听了众人诉说的,他二人的过往,自己到底是……没法坐视一江春水东去不回。
“请世尊赐教,有琴究竟该如何取得记忆呢?”对方是大日如来,闭念锥之事,就算不说,自也明白。
“十二因缘相续,无有穷尽。”
如今,二星相博的天象已解,在他所见的未来,暂不会引发灭世之灾。
不过,因缘际会,就算是他,也不敢下定论。
如来微微一笑。
“莫向外求。”
“一切交予未来。”
一切交予未来……这意思是……
“多谢世尊开解。”少典有琴双手合十,行礼而退。
待到出了佛殿,便又直奔弥勒佛处而去。
“见过未来佛。”
“你来了”,对方依旧一副笑颜,没什么架子,“可是为离光夜昙而来?”
“正是。”少典有琴冲人点点头。
“不知您是否能允我与她见上一面?”也许,见了面,自己就能想起来了呢?
弥勒却未正面回答。
“你过来。”他朝人招招手。
“???”玄商君一脸懵。
尤其是对方居然示意自己将头低下去。
虽然疑惑,但想着对方或许另有深意,便也照做了。
“好了”,弥勒在少典有琴脖子上摸了几下,又拍了拍。
“回去吧。”
“???”直起腰来的玄商君更懵了。
“您这是?”什么玄机呀?
他当然没看到弥勒的手掌上吸出的那缕金光。
“回去就知道了。”弥勒笑得一脸慈祥。
————————
昙花神庙中。
玄商君依旧默默参着所谓的机锋。
莫向外求。
如来的意思,他只听明白一半——就是答案在他自己身上。
如此说来,记忆,也该是在他身上才是。
可究竟在哪里呢?
答案难不成会是弥勒佛摸自己脖子的那几下?
有道是“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惠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可这摸脖子……
自己这脖子上到底有什么?
少典有琴摸了摸自己脖子,还是于昙花神庙的蒲团下盘腿而坐。
他闭眸入定。
也许,答案的确是在自己身上。
就在玄商君入至清心境时,突然感觉到——脖子处传来阵阵的灼烧感。
这是……什么?
隐隐竟还有一丝浊气。
少典有琴当即蓄力,试图将身体中那格格不入的浊气给逼出来。
但那紫色的光芒摇摇曳曳,反反复复,就是不肯轻易被驱离,当真粘人得很。
直到玄商君的额头都沁出了薄薄一层汗珠。
这才有一块浓紫色的结晶渐渐浮于空中。
少典有琴心念一动,那结晶便已落在手里。
睁眼一看,是个“昙”字。
正是夜昙当时耍的小心思。
没错,早在灵山,双星融合之际,她就在那仙骨上留下了一些小印记。
离光夜昙甚至还为此沾沾自喜。
那总归不是学弥勒的么~
闭念锥被取下后,玄商君还是没法记起来,是因为当时弥勒曾于他脖颈处的仙骨之上印下一佛印,以区隔两星,以及两个时空。
纵然没有闭念锥,因白衣神君身上因果、记忆均被取下,自然想不起任何前尘。
直到这次见过弥勒,他抽走了仙骨上的佛光。
蓝衣神君那仙骨上曾被夜昙刻过名字——这是个提示。
对于至清之体来说,是相当明显的。
她就有意提醒一下他,问题出在哪里。
待他发现浊气阻隔,并取下后,完全融合本属于蓝衣神君的那根仙骨,便能重新获得蓝衣神君的所有记忆——毕竟他只是贡献了一些仙骨,从未失去记忆。
当然,刻的字也是夜昙的恶趣味。
以她之名,刻他之骨。
那一点小心机……便是在他体内留下一点小小的痕迹。从此,他生命的每一个时刻,自己都将与他同在。
正当玄商君望着手上的昙字紫晶发愣时,又觉脖颈处再度炙热起来。
有蓝色星光漂浮出来,于眼前汇聚。他看不分明,那轮廓倒是依旧熟悉。
“你是……我?”
“是。”光影微动,以作示意。
“稍候,这便助你恢复记忆。”
蓝光若绸缎,虹桥般划过,再度融入少典有琴脖颈处。
玄商君被那突如其来的记忆激得闭上了眼。
“……对不起。”良久,他才适应了那汹涌如潮,浓烈奔涌的七情六欲。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什么也没做。”
“不必。我就是你啊……”余下的蓝光一闪一闪,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还好,自己完完整整地保留了所有记忆,如今,也能将这些记忆原原本本传递过去。
“那时,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昙儿她……”
“她无碍,你我亦无碍,四界安泰。”
这是最好的结局。
蓝光依旧闪烁着。
他在进行最后的融合。
“好叫你知道,海山,还有昙华他们的事情,我已有所安排。”
“多谢。你是怎么……”他是什么时候办的,又是怎么办到的?
“这个,等我们完全融合后,你自会明白。”蓝衣神君道,“至于昆仑那个孩子的事……”
“你是说……孩子……怎么样?”
孩子……
单是想起,便觉心痛。
“你说……孩子他究竟如何了?”见人不答,少典有琴复又追问道。
“没什么,我用最后一丝力量干预了一些因果,就当是临别赠礼吧。”
“?”玄商君本想再问,却住了口。
“你……会怎么样?会消失吗?”
“我的那颗命星消失了,便不会再以独立的形态现世。”亦无力再干预他们的命运。
“从此之后,你就是我……”
都说佛有三身——法身、应身、报身,他们道家也不遑多让。
“……我就是你。”
少典有琴猛得睁开眼睛。
他的神识还停留在于心念空间中听到的话语上。
尽管背上被抽了仙骨的地方一直传来刺痛……少典有琴站起来时,却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出了昙花神庙,依旧岩岩清峙,壁立干仞。
“神君!”在外等候的飞池大喜过望。
他家神君终于出来了!再不出来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庙里出了点什么岔子。
“您感觉如何?”
毕竟才伤筋动骨了,不知道有没有痊愈,他家神君又向来报喜不报忧,怎能让人放心呢?
“飞池这就吩咐清平去泡清气茶。”
“不必了。”少典有琴哪里还能有闲心坐着喝茶,“我去找昙儿。”
“神君!”飞池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他袖子。
“西方路途遥远,释家也不知会不会同意将公主放回,不如飞池陪您去吧?”按他估计,这事没那么好解决。自家神君又是个直肠子,若是带上他,也能照顾一些。
“……也好。”
————————
膳堂中。
夜昙咬着筷子。
做得好像真的肉啊!
吃起来已经有七八分相像了。
青莲的手艺真不是盖的欸!
只是……
她无聊啊!
这里比天界那还要无聊好多倍!
都过了好几个月了……一点新鲜事都没有!
哎,自己这苦修生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嘛!
夜昙不由想到自己和弥勒打的那个赌。
“你要是能潜心修炼,不再见他。那我同意加快进程,最多……”弥勒摇了摇手中蒲扇,“按你的资质,差不多就三年吧。”
“什么!?三年!”夜昙感觉自己下巴都要掉下来。
“怎么?嫌慢?”弥勒摇摇头,“你可知我那黄眉徒儿修行历经几何?”
“多少?”夜昙挑眉,“三十年?三百年?”
见人依旧笑得一脸神秘,她不由大喊道,“总不会是三千年吧?”
“正是。三千年能得道,也算天份奇绝了。”
“……”夜昙目瞪口呆。
完了!这不完了么!
不过……想想自家夫君也要进个位才能凑够三千年的道行。
而且他还是神族不世出的天才。这么看来,三年好像真的不算太久哦?
不过,可不能让弥勒老头看出来自己对这年限很满意。
哼!
不过……夜昙转念一想,小脸又垮了。
三年欸!都不能见她有琴了!
想到这里,她便满腔悲愤……开始往自己嘴里狂塞素菜。
哎,三年!
这三年也不知道究竟会出什么幺蛾子!
前些日子,她于玄商神庙扮道士给人算卦时,碰到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当然是要拉过来问个清楚了!
有关于玄商君是灭世源头的谣言,因灶神和城隍的努力,已经渐渐止息了。
这点,青葵的信里也说了。
但她还是不放心,亦绝忍不了他被人这样诽谤,所以决定找个路人确认一下最新情况。
得到的回答却不怎么美好。
简而言之,东君那帮子家伙仍然在暗戳戳地搞事情。
她就知道,这老家伙不会轻易放弃曾享受过的权柄。
自己……
哎呀自己还必须在这里打扫卫生和种萝卜!然后晚上才有时间钻研一下弥勒的独门法术。
这都叫什么事儿嘛!
这三年自己要被迫吃苦不算,她有琴……能挨得过么?
当初,就连半日见不到自己,就急得和什么一样。
不过,还好自己英明,提前准备了闭念锥~
到时候他还不得夸奖自己几句智慧无双,欸嘿嘿~
离光夜昙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还在那美呢。
“昙儿!!!”
夜昙才刚吃了一半,门外突然响起了令她无比熟悉的喊声。
差点没让她把筷子给掉地上。
筷子上夹着的——青莲特制的辣丸子却滚走了。
这加的那点子辣还是为了调和一下她淡出鸟的嘴巴。
夜昙的目光随着滚动的丸子移动着。
她的辣丸子啊……不对!
丸辣!
这这这……他怎么来了!
啊啊啊……怎么办?自己要去见他们么?
“……”夜昙摸摸头,摸摸身子……
哎,算了,反正只有袈裟,头花都没得一朵。
夫君还在外头敲着门。
看样子今日是躲不过了。
她镇定了心神,扑棱了一下金玉袈裟,终于站起来开了门。
“……”先不开口,等对方开口。
果然,神君急吼吼地抓住人手臂。
“昙儿,对不起,我来得有点晚。”颇有些恐草木之零落兮的味道。
毕竟,佛门的无趣程度……比天界更甚。
他很担心,夜昙会吃苦。
“……我求了弥勒好久。”他对未来佛又是一通真诚恳求之后,好容易才说通让他们见上一面。
“他答应我们见上一面。”
麻利地供了好多金子后,玄商君自然心急火燎地就想见自家娘子。没成想却在云窦道场迷了路。
要说他堂堂一介神君,怎么会这么轻易迷路……心情太激动当然是原因之一。
这不是,这里也用不来法术么!
“昙儿,弥勒说……是你自愿留在这里的?”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你……能原谅我吗?”
“……不能。”
被吓得小心肝扑通扑通的夜昙当即决定回敬——也吓一吓夫君。
“施主来找贫尼,不知究竟所为何事?若不说是缘何而来,贫尼怎敢作答?”
“昙儿我……你怎么……”
“施主说错了”,还没等少典有琴将话说完,夜昙便打断了人,“贫尼不是昙儿。这里没有昙儿。要说优昙……莲花什么的,倒是很多。”
“呃……”神君小心翼翼地观察夜昙的脸色。
显然,不像是打算轻易绕过自己的样子。
“那……师太?”少典有琴思忖片刻,只能改了改称呼,“我就是来这找……师太你的。”
“贫尼法号……空了。”夜昙装模作样地合十双手,揖了一礼。她还无中生有,现编了一个法号。
其实她就是从桌边空了的餐盘上得到的灵感。
“这么说施主是来找贫尼……论法的?”
不然嘛,没事找尼姑就很可疑啊!
“正……正是。”为了不被赶出去,神君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欲论何法?”夜昙装腔作势。
“我……我想请教……空了师太,何为……‘情’?”
“阿弥陀佛~”夜昙称诵佛号时当然也没忘记摇头晃脑。
“有道是——世事幻如蕉鹿梦,浮华空比镜花缘。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
“施主为何还要执着于凡俗之情呢?”
“空了师太……既见众生之情,为何,却要摒弃尘缘呢?”
“因为……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师太岂不闻‘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六道轮转,如江帆日夜乘潮,乘潮未有栖泊。”
“一证菩提,若海艘须臾登岸,登岸岂复漂流。”
“贫尼……不敢懈怠。”
夜昙将神君的每句辩词都给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