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商君复将慢慢收拢在袖子里,带着夜昙连夜下山。等三人行到有行人的地界后,又雇了辆马车,不急不缓地往离光氏的皇宫行去。
夜昙和慢慢的病虽然已经大好了,一路上却也有些心事。
因为人界和兽界的情况并不好。
瘟疫仍在蔓延。
与此同时,官方与民间的救灾局正在大肆驱赶染了病的人,将他们与健康的百姓隔离开来。
这本也是常例,并不稀奇。
可不知何时,事态渐渐开始失控了。
某些地方,官兵的驱赶、关押甚至演变成了杀人。
只要是他们认定有病的,就杀掉。
没病的,就关在一起,统一交钱,才会有口饭吃。
大疫之下,粮食米面等物资都紧俏得很。
为了能够更好地维持秩序,救灾局的人加入了人手急缺的官军。如今,他们整日盘踞在城门边,对着每位出入关卡的过往行人盘问。
盘问过后,就是将没有病的人拉去一个据点,将有病的人……驱到乱葬岗附近的一处废弃的牢狱。
等人断气了,直接往旁一拖,省的埋了不是!
尸山血海,自不在话下。
这日,玄商君赶着马车驶入近京的某处县城。
过城门检疫关卡的时候,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见过他们!”
一群全副武装的民兵将几人所乘马车团团围住,为首一人正在叫嚣。
“之前就是他强闯关口!”那人扬起手中的佩刀,“就是他的马把我的腿骨都踢裂了!”
“……”闻言,玄商君细细打量起威吓之人。
离开离光宫后,他临时买了匹马,披星戴月地带着夜昙去找药王。当时……碰到这关卡的守卫,为了讨要好处费,拦着他不让过。
他的钱都用来买马了,想着剩下的那些……还要留着照顾公主。
故而,玄商君的选择是——直接策马冲出城门。
当夜许是真的冲撞了谁。可他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毕竟玄商君救人心切,来不及管这许多。
“对不住,那……我赔你一些药费吧?”玄商君试图和人商量解决办法。
还是早解决为上,不然车里那位估计又有的闹了。
“不行!”那民兵哪里肯依,“你们下来!”
说实话,当初他只是被马腿惊得坐了个屁股蹲,并没有嘴上说得那么严重;如今,入了这个行当,自也不怎么缺钱。
他只是想要报复而已。
“这俩个感染了,把他们送去疫区!”
“是。”一干小兵纷纷点头哈腰。
“……”看得出来,这民兵还是个小头目,手上有几分权力。
“怎么了?”夜昙掀开帘子,递出一块“离光氏”的牌子。
“瞎了你们的狗眼,见着本公主,还不放行!”
头目身边的一个跟班狗腿素来有些眼力见,他急速跑上前,接下了夜昙手上的牌子,又殷勤地递出去。
“大人,是‘离光氏’的贵人。”
“……”头目将这块牌子翻来覆去看了几眼。
忽的将那牌牌往身后一丢。
是的,他不识字,也不管什么“离光氏”皇族。
在这边境小城,这样特殊的时期,他们这些人,就是王法。
何况……
“青葵公主和陛下早已回宫,你伪造令牌,冒充皇亲,罪加一等,押过去疫区,赶紧的!”
“嘿!你眼瞎了是吧!这上面哪里写‘青葵’了?”
……所有人都只知青葵而不知自己!哼!
夜昙多少有些不爽。
“慢慢咱们上!”她挽起袖子,就想要跟人干架。
别人不说,要是连这群乌合之众都干不过,那她的武功是真的白练了!
“好的昙昙!”说话间,一道红光便冲了出去。
出人意料的,玄商君一把抓住夜昙的手,冲人摇了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冲动。
“……”夜昙挑了挑眉,虽然完全没有弄明白他眼神中传递出的意思,但还是安静了下来。
慢慢还在天上徘徊,也不知道该不该冲了。玄商君伸出手,她便只能又飞回他袖子里。
——————————
于是,二人就被押到了关着感染病人的地方。
“公主……”路上,少典有琴偷偷塞给夜昙一颗药丸。
“???”
“预防用的。”
“喔。”夜昙将药丸抛进口中,“可我们为何要……”直接打飞不就行了?
“听我说……”
玄商君的计划是,用药王给出的方子医治病人。
当然,他们也可以先回宫,再让太医院把方子发下去。不过,那速度怎么能比得上自下而上呢?
早在五岩山时,少典有琴已和药王确认过了,此次瘟疫并不是因归墟混沌之炁泄露而起,只是一般的天灾。
虽然……属于几十年一遇那种。
他们行路被拦,见此处灾厄,多少也算个机缘。
又怎忍心见有情众生生生受苦?
“可……”夜昙倒也不是反对。
她是着实反胃。
现在,他二人被带往的疫区,与其说是集中治疗的场所,倒不如说是半个坟场,感染的人都死了一半了,尸体也堆在外围,烂得臭气熏天,无人掩埋。
“呕……”强烈的臭味熏得她想吐,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进去吧!”民兵将门打开,推搡了二人一把,自己却捂着嘴不愿意再靠近半步了。
他们被派到这里看大门,也是够倒霉的了!
没人心里舒坦的。
“老实点!”
每个牢门外都有一根长长的铁链,方便他们隔老远就能锁门。
夜昙绊了一小下,又被身边人扶住。
“咱们……干嘛非要来这啊!”此处腌臜,她有些不愿待,两手扒着牢门使劲摇晃。
风都是臭的!
“对了……”玄商君有些过意不去,蓦的想起夜昙先前塞给自己的那盒荔枝味香粉,便自袖中摸出,打开盖子放于她鼻下。
“公主,再忍忍可好?”
夜昙皱了皱眉,有些嫌弃地点点头。
“……喔,那就找个地方坐……”
就说话这会儿功夫,屋子里还能活动的人已是站了起来。
“站住!”
一道寒光闪过。
玄商君当即上前一步,将夜昙挡在身后。
隔着昏暗的灯火,夜昙看清了。
举着刀的是一个高大男子,他身上的衣服……大抵……应该?是白色的。
不过早已沾满了血污。
“你干嘛!我偏要过来!”虽然她也根本不稀得去那破地方坐,但就是要争这口气!
“不想死的话就别过来!”那人的刀峰又抖了抖。
“……你你你……”夜昙忽然惊讶地伸出一根手指,“该不会是大夫吧?”
细瞧下来,这人从头到脚,的确是一副大夫的装束。
只是眼神透着那么点疯狂。
“正是!”
少典有琴与夜昙对视一眼。
这么说……这位是在为病患们治病?
“先生,能否请教,您现在用的是什么方子?”玄商君觉得,对方似心存戒备,若此时自己直接拿出药王的方子,他可不一定会听信,不如就借着和他探讨的名义,引他得出平价药方。
“你问这做什么!”大夫有些激动,手上的刀刃也越贴越近了。
“自是想与方家讨教。”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观这俩人气色,就知他们并未染病,也不像穷苦人家,不知为何竟到了这里?
大夫有些疑心夜昙二人是官方派来的细作。
这牢里本来就什么人都有。至于官家的心思……怕是巴不得他们即刻就死了!
“不说的话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先生,我们只是过路人。我们先前碰到了一位神医,他有一方,治好了许多人。”
“既有奇方,为何不献给官府领赏?”大夫的语气依旧很凶。
“嘿我说你这个人!”
玄商君将想要冒头的夜昙拉回身后,任那大夫用刀指着自己的脖子。
“先生不妨看看药方,再作思量。”说着,他将手中药方轻轻搭在刀刃上,又蹲下身,开始在随身包袱里拿药王送的药材。
……竟是半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疯子大夫愣了半晌,最终还是借着月光看起了方子。
这方子看起来很普通,不像是能够医治重症的样子。
但……细想却又有可行之处。所用药材也寻常,他可以配出来试试。
眼前这对男女……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可以用离光氏公主的名义担保!”玄商君刚想开口,就被夜昙抢先了。
她现在也稍稍明白了自家小玄子为何要来这。
不来这里,他们又如何能得知此次灾情的真实境况。
“你这样的,还是公主?”
疯子大夫理所应当地嘲讽起来。
“这真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之一!”虽然今年的笑话真的太多了,但这个绝对数一数二!
“脏兮兮的,被关进来等死的公主哈哈哈……小姑娘怕是得了癔症吧?不如我给你诊诊脉?”
“你!”夜昙气得胀红了脸。
“诊个屁!”还嫌她在五岩山没诊够是不是?
夜昙直接想冲上去。
“公主”,玄商君及时拉住了夜昙,朝她摇了摇头。
他又看向那浑身一样脏兮兮的大夫,“先生不可轻漫我家公主。”
“就如身为大夫不能轻漫病人那样。”
“……”玄商君的某一句话戳中了疯子大夫的心思。
他止住了笑容。
“这药方,我会试试。”
“如此甚好。”玄商君甚是欣慰。
“先生,可否借你刀一用?”没等疯子大夫答应,少典有琴面无表情地将他手上的刀拿了过来。
“……”
大夫根本就没看清楚招式,手上就是一空。
“先生,保重。”
留下了救人的方子,因担心夜昙再被感染,玄商君决定带人直接返回宫里。
“公主,我们回去了。”
“?我们……”夜昙刚想开口问怎么回去,玄商君抬手便是一刀。
牢门应声而破。
“那我们……”夜昙想问,官兵们难道不会来追他们吗?
不过,等了许久,也没见真有人上前拦阻。
“走吧。”果不出他所料,这里的人恐怕根本不想和他们有什么接触。
“那个疯子……真的会用你给的方子吗?”夜昙跟上来,但仍有些将信将疑。
“他会的。”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医者。
“等他成功医治了病人,这方子就会在各县推广开来了。”
大疫之下,大夫会比往日受到更多尊重,说出的话,也必会更有分量。
“……也是。”
那邋里邋遢的大夫虽说疯了点,不过,对病人还挺上心的。
看那提刀要和人拼命的架势就知道了。
————————
等二人重新走回城门处,已是入夜时分。
他们又得重新面对关卡。
轮值的还是那些个人,连同夜昙他们的马车,还在一旁拴着。
这会儿,玄商君自然不会再和人客气,直接打了人,抢回了自家马车。
“公主,坐好了。”
鞭子一扬,策马而去。
少典有琴还在车轮子上稍稍施了点法。
那两个咕噜的速度直快得飞起。
于是,仅用了一天一夜,他们就回到了离光宫门口。
夜昙掀开车帘,阻止了少典有琴想要带自己从城墙那爬进去的想法。
“公主?”
“跟我来!”
“开门!”她使劲儿拍着门。
比起偷偷爬墙,夜扣宫门,那是更不符合规矩的事。
“我回来了!”大难不死,又被刁民无视了公主身份,夜昙这一路也狠狠憋着一口气。
此行……山高水岑。她终是被这神州大地的真实面目震惊了。
也因此,更是想活出个人样来。
可禁宫的卫士哪里会理她。
就算来的不是灾星公主,是其他贵人,也没有人敢冒着风险夜开宫门。
“公主,我们还是……”玄商君有些看不下去了,想去拉人。
手却被拂开。
每次都这样!当她不存在是吧!
“本公主今日还非得堂堂正正从这门里走进去不可!我看谁敢拦着!”夜昙又犯了倔,“哼!”
她变出美人刺,挽起袖子,开始刺字。
“公主你做什么!?”惊讶过后,少典有琴一把夺过她手上美人刺。
“我和姐姐痛感相通,你等我给她刻个字传信!”今天她豁出去了,说什么都要从正门进去!
“别这样!”神君一挥袖子,慢慢便滚了出来。
“让她去通知青葵公主就好。”
“……”
“怎么了怎么了?”慢慢完全在状况外。
————————
结果就是,接了慢慢通知的青葵急匆匆地来宫门前接自家妹妹。
夜昙虽是因青葵的面子强行叫开了宫门,进了禁宫,却不免被离光旸一顿骂。
当然,据青葵解释,那顿骂里还是有关心她的成分的。
……
所谓关心就是又把她关进了天牢。
青葵在暾帝寝宫前跪了一晚上都没能成功求情。
最后,还是少典有琴装成离光旸的样子,在天牢外装模作样地演了场戏,才把人给带了回来。
为此,夜昙还感动了好一阵子。
看到她这反应,玄商君有些于心不安。
自己是不是应该把事情真相告诉她?
他可以和夜昙说,来放她的离光旸是慢慢变的。
但看着夜昙那开心的样子,少典有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宫里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前朝也传来好消息,瘟疫已被基本控制。
四界好像一下子又变得国泰民安了。
至于宫里,得意失意的痴儿怨女,自是无人关心。
岁月从不眷顾任何人。
得知夜昙公主再次出逃天牢后,暾帝又加强了朝露殿外的禁军。
导致夜昙憋在宫里,没能写出新游记和新话本。
于是,闲得发慌的公主便将自己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身边人身上。
些微心思就像涟漪一般晕开。
十八月潭边,那些破土而出的欢喜开始抽条生长。
是夜,夜昙睁开眼,又闭上,顺便把被子蒙到头上。
……还是睡不着。
最近总是胡思乱想,就更容易失眠了。
夜昙一掀被子,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起了身,蹑手蹑脚摸进寝室旁的房间。
盯了床上的人半晌,夜昙又舔了舔嘴唇。
她才刚低下头,就被突如其来的男声惊得全身僵住。
“公主有何事?”
“……”这人还是这么敏锐!
“哎呀,我就知道你醒着~”对方武功高,她也不是没预期。
“我做了个噩梦。”夜昙公主的谎话从来都是张口就来的。
她边说边偷偷掀被子爬上床。
玄商君不得不坐起身。
“公主,回你自己那!”
“不要!”不仅不听,夜昙还想硬把人摁倒在床上。
她是打算和人脸贴着脸睡。
毕竟他这张脸……
最近她开始觉得……怎么都看不够了。
“公主!”被带倒的玄商君赶紧坐起来,又将身边人扶正,皱起眉看她。
“于礼不合,速速回去。”
最近她就和个跟屁虫似的围着自己转,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虽然……他也不讨厌她跟着,可晚上还来!
到底还能不能睡觉了!
“可是……人家总是做梦!梦到有人要杀我!好害怕呀!”夜昙一脸无辜,双手扒着枕头,就是不动作。
“……”玄商君望着某公主眼下两挂大大的青黑眼圈,气是叹了又叹,最终,他只好起身。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放心睡。”
盘在床上的夜昙突然一个倾身就凑上去。
蜻蜓点水。
“!!!”
“……”可惜!还差一点!
被推开的夜昙公主在心里打了个遗憾的响指。
下次一定!
“公主!!!”
“干嘛!”
“我数三下,躺下!闭眼!睡觉!不然我即刻就走!”
“……干嘛这么小气嘛!又不是贞洁烈妇……”
“老实点!”语气里多少带了些气急败坏。
“哼~”夜昙继续眨巴眼,存心气人。
“……”
此时,房里的二人各怀心思。
一个以为她不过是少年心性,三分钟热度。
一个笃定他是欲擒故纵,只要自己再加把火准能成。
作为聪明人,他们都自以为读懂了对方。
未曾想过……万一自己看错了呢?
唯有月光静静地聆听着少年人的心思。
——————————
夜昙的生日在年末。
在这之前,宫里就会开始为过年做准备。
简而言之,就是各种各样的检查与报告,加上置办年节必备的东西。
这些一年一次的检查中,也包括了替宦官检查身体。
此桩例行公事,是为了防止有假宦官混进宫里,也为防止去势去得不怎么干净的内侍成为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