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公主好不容易得了上学的机会,近日里都兴奋得很。
只不过,她的兴奋劲白日里全用来祸祸内监学堂里的先生和那些内侍同窗了;等回了朝露殿……自然就是继续祸祸殿中的唯一手下。
“小玄子~来嘛~”夜昙公主对着手中的胡须呵了口气,想拉人衣袖,给他贴上。
这是内监中相当流行的装扮。
众所周知,内监们向来以有须为美,贴假胡子非常流行。
正所谓——没什么补什么嘛。
于是夜昙公主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家小玄子也很需要这个,就是脸皮薄,不愿意说。
“干什么!?”玄商君自然是拒绝的,他起身就想要溜。
“你贴一下嘛~”夜昙不依不饶地追着人,绕了朝露殿一圈又一圈,终是成功攥住了他袖子一角。
“胶都要干啦!”
“我不要!”若不是她耍心机假装跌倒,他又怎么会中计!!!
“哎呀,你不要拒绝得这么快嘛!本公主怎么会亏待你嘛!”夜昙一脸“我对你最好了你还不知道吗”的表情。
“小玄子你知道吗?这可是传说中明皇的装扮啊!”说罢,她又不知从哪里扒拉出一件明晃晃的山寨龙袍。
没错,夜昙公主是打算演戏来着的,甚至还准备了全套。
“什么明皇?”这丫头居然私藏衮冕,被人告上去少不了又是一顿打!
“你这衣服到底哪来的?”
“我托帝岚绝帮我在魍魉城买的嘛”,夜昙不以为意。
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在魍魉城里买到。她买这,就是想偶尔过过皇帝瘾。
“不过小玄子,明皇你居然都不知道吗?就是……”夜昙有点惊讶,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
“就是《长生殿》嘛!”说罢,她又有点嫌弃地斜睨着人,“啧啧,就你这史学水平,还敢大言不惭,要做本公主的师父?”
“……”到底谁才是那个文盲,他竟是不知了!
“你听我给你讲啊~”早已飞速写完卷子的夜昙公主精力依旧旺盛,像是能一口气讲几百个传奇,啊不,段子。
他也……不能不听吧。
“公主请讲。”
“听着啊~”
就这样,在夜昙小公主的书场里,从长生殿内七月七的遗憾,直讲至牡丹亭里的旖旎。
说的人也好,听的人也罢,丝毫不顾窗外弯月早升,驮着天星移转。
屋檐下的晚风间或夹杂着残夏蝉鸣。
“怎么样怎么样?有趣吗?”一段讲完,夜昙凑到唯一的听众身边,双手托颌,冲着人期待地眨眨眼。
“……嗯……”玄商君细细品了一口茶,终是点点头,“尚可。”
“那我再给你讲一个~”
“……好。”多听听这人间故事也好。
听故事好像会上瘾,玄商君也不例外。
只是听着听着,居然是说书人先睡过去了。
“……”
到底是小孩子。
那些长亭,只是在书里罢了,悲欢离合都不过她心。
玄商君看着夜昙,摇了摇头。
却忘了自己也对这人世所知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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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开始上学,夜昙不仅每日都和自家小玄子聊见闻聊到深夜,第二日还会带些话本去学堂和那群小太监分享。
至于在课堂上私语、补觉……那也是她的家常便饭。
只是这日,刚好赶上玄商君在屋外。
少典有琴是想看看她究竟学得如何了。
“哈~”夜昙被同桌捅醒了,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后,才一脸迷茫地直起身来,“下学了?”
一眼瞟去,夫子亮亮的脑壳就在目前了。
她赶紧闭上眼睛,重新倒在桌上。
“哎呀怎么回事,我头怎么这么晕呢~~~”
只要自己不睁开眼睛,装生病,就不用被训斥了吧?
被先生用戒尺轻拍了脑壳后,夜昙才慢悠悠睁开眼,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开始和老内监嬉皮笑脸。
“先生有所不知啊,有道是‘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子冬有雪,要想读书待来年’,嘿嘿~”
她的语速已然起飞,夫子只能看着人干瞪眼,不知是真是假的胡子颤颤巍巍。
“……”这一切当然都被窗外的玄商君看在眼中。
夜昙公主素来守不得太多规矩。
上课偷看话本、和人聊天……也就算了。
还睡觉!
还开夫子玩笑!还顶嘴!
简直无法无天!
于是乎,等夜昙公主背着小书箧推开朝露殿大门,就看到玄商君一脸严肃地站在桌边。
他这副样子,夜昙已经习惯了。她只是瘪瘪嘴,将书箧放下,眼神早就飘到了桌上。
“怎么还不开饭啊?”
“你为何不认真听课!”玄商君看到夜昙那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筷子放下!”
“谁不认真了啊!”
她很认真的好嘛!
“我看你是很认真地在聊天,在睡觉,在偷懒吧?”
玄商君越说越生气。
她要的上学氛围原来就是和一堆人一起淘气!
“你可真是不负‘小昙子’之名啊!”她是走到哪,聊到哪!
唯一闭嘴的时候就是睡觉的时候!
没错,小昙子就是夜昙公主随便给自己取的一个化名。
“对吧,你也觉得我这名字简直是神来之笔吧?”夜昙公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又夹了一口肉塞入自己嘴里。
顺便还做了个相当满足的表情。
“……”这是存心气他是吧!
亏他还真心实意地想法子,帮她实现愿望!
她居然如此吊儿郎当!
真是朽木难雕!
玄商君闭上眼,背过手,不想再看这倒霉孩子。
深深吸了几口气后,他才复又开口。
“你为何还摸夫子脑袋?”
“喔……你说夫子的……脑袋啊……”
“那个秃头亮蹭蹭的,一看就很好摸嘛!”夜昙公主不以为意,砸吧砸吧嘴。
她觉得那脑袋颇有些像桌边的白面馒头。
“你怎可如此不敬师长!”
“他都没生气!”夜昙有点委屈,将筷子一摔。
“你干嘛要骂我!”
那个老内监脾气不错,也挺照顾她的。
这事玄商君自然一开始就调查过,才会放心地把人偷塞过去。
“既知师长宽容,你为何不认真!辜负教诲?”她真是一点不知道尊师重道为何物啊!
“不是啊!”
“那些我真的都会了!”
“你不是有把上书房的教材拿来给我嘛!”她都提前预习过了好嘛。
“……你……真的会了?”玄商君将信将疑。
孩子聪明,他也不是不知道。
“当然了,本公主是谁嘛~”
“喏,卷子在那里,你要不信,自己去看嘛。”
趁着玄商君检查卷子的功夫,夜昙忍不住嘟嘴。
“那人家不就是有点无聊嘛!大不了下次不摸他脑袋就是了!”
可惜了!那手感是真的不错!
夜昙公主大为遗憾。
“……”看这卷子,倒是确实都会了。
内监学堂这卷子出的……的确简单了些。
“这样吧,明日你便做我出的卷子。”
“啊?那我岂不是要做两份?”夜昙有些不情不愿。
那她就没时间看话本了!
“学堂的课业,我自会去和夫子说。”那内监对他印象不错,他去求求情,应当就能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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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夜昙公主不得已被迫早睡早起。
下学通常已经是傍晚了,她却还有一堆专门定制的卷子。
做不完,是真的做不完!
不过,因祸得福,扎马步的时间倒是大大缩短。
玄商君会先去御膳房取食物,等夜昙下学,一起吃完饭后,便督促她练字。
每次夜昙公主都要出些幺蛾子。
不是把墨汁甩他身上,就是把宣纸给折成纸鹤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他讲课的时候,还狂盯他的脸,那目光……就差要把他的脸烧出一个洞了!
玄商君自然知道夜昙公主心中的小九九。
他去求了情,学堂的功课给她减了一半,夜昙又写得快,通常那些在学堂里就会做完。她不想再多做卷子,就要让他不痛快。
所幸她的课业分都不差,玄商君也就没再细看,他忙着赶其他进度。
直到今日。
“……”玄商君看着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皱起眉头。
今日的题目是议论——何为天下大义。
因为是长文章,夜昙才写完,那纸上墨迹还未干透。
“怎样,本公主答得如何呀~”夜昙对自己的答卷相当满意。
“……此题应该分为两个部分,‘天下’与‘大义’。”
“对啊,我就是这么答的嘛~”
“你还好意思说!”少典有琴指着那纸,恨铁不成钢。
“你看看,这答的都是什么?!”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这句他没意见。
“所以天下理应大家共治?”完完全全的无父无君!
这样的文章交上去,怕是内监学堂上下都会受牵连。
“你看一遍就都记下来了?”夜昙有点惊讶。
小玄子原来这么喜欢自己这篇文章啊~
“……这不重要!”这孩子到底是在想什么呀!
“公主,你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安敢言‘共治’?”
“怎么了嘛……”夜昙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我要不是公主,我早就反了。”她无知无觉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玄商君沉默了。
他被夜昙的态度惊到了。
“你……怎可如此?!”
“有何不可?”
“你这是……辱父欺君啊!”他试图将小姑娘的观念掰回来。
“……也许吧,可他也打我了,关我了啊!”
“喔,就许他辱我?欺我?”
夜昙有些愤愤。
“不许我还手?”
“可他毕竟是你的身生父亲呀!”
“你搞清楚欸,生我的可是我娘!”
还难产死了。
而且她可不觉得母后也会如此待自己。
“公主,你就这么恨暾帝?”离光旸不分青红皂白打人,的确是他不是,可是……
“也许暾帝是有苦衷的呢?”
过去,父帝就经常对他说——这都是为了你好。
所以,他就一直听父帝的话。
反正父帝也不会害他。
暾帝……又真的会对她毫无感情吗?
“他打我,骂我,看我被人欺负,被人刺杀,还把我关牢里,不给我学上,就算他有苦衷吧,我就该原谅他吗?”
“凭什么?”
就凭他是君父?
她才不买账!
“……”玄商君久久无语。
暾帝的所作所为,他的确无话可说。
“那……‘大义’这个呢?”他生硬地转了话题。
“你写的这——‘大义皆是虚妄’,这又如何说?”少典有琴指着那张纸,“公主,‘大义’才是世间正道。”
“可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大义是正道什么的,夜昙公主当然是……完全不能苟同。
“而且题目说的‘大义’一开始就不对啊!”
“……有何不对?”玄商君将一本《易》递出。
“《彖》曰: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
“对啊,这不是把人定死了吗?这还不是大错特错?”
夜昙趁机一把将玄商君手中之书夺过。
“你把书给我!”
“不给不给~都是些没用的废物!”说罢,夜昙便将那书撕得碎纷纷,往空中一扬。
恍若散花天女。
“你!”
“胡说八道!”玄商君气昏了头,出言更是无情。
“顽劣不堪!朽木不可雕也!”
“哎呀,我就和你开个玩笑嘛,还真生气了?”
夜昙的手被他拨开,也并不太生气——从小到大,她都习惯了。
“不就是本书嘛!还你还你!刚才那些都是戏法而已啦!”
她自认为还算是个爱惜字纸的人。
“……”玄商君接过书,气消下去不少。
但还是不太想理她。
“你若真的不服气,就该与本公主理论!”个冥顽不灵的老古板,就知道一味说教!哼!
自己非要让他心服口服!哼!
“……你说。”
“我问你啊,义者为何?”
“义者,虽千万人,吾往矣。”少典有琴想起了自己师父的所作所为,“就如修补归墟的玄光神君那样。”
“非也非也!”
夜昙公主自有歪理,“去诡诈而示之以大义,置术略而临之以正兵,此英雄之事,而智者之所不能为矣。”
“……《酌古论》不是这个意思!你怎能如此断章取义?!”
她所谓的“英雄之士,能为智者之所不能为”,并不是批评英雄,反是批评诡诈之智。
“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我哪里说错了?英雄最后会输、会死,然后得到一个大义的虚名。”夜昙语气凉凉。
“是为不智,就跟那个什么神君那样。”
“……你的意思是玄光神君不是智者?”玄商君握紧拳头,有些生气。
“去送死也能算智者吗?”
“……你!”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呀!”
“就知道道理道理,你那些道理根本什么都解决不了的!”
“在读书上你也没比我厉害多少……”
“本公主看什么书,怎么看书,要走哪条路,都不用你来管!”
话虽然说出来了,但夜昙心里多少是有点七上八下。
毕竟自己现在上学都要靠他。
“……”玄商君将夜昙的不屑表情尽收眼底。
他深吸数口气,终是忍住脾气,决定以德服人。
“你说我不如你,所以没资格教你?”这还真是把他看扁了。
“嗯~”见人没有气急败坏,夜昙公主的自信又回来了,当即叉腰点头。
“那……来比赛吧!”他会向她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比就比!”夜昙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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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二人便展开了一系列比拼。
从比赛做诗、做文……到比赛写话本子。
至于这比赛的评判者,二人约定,诗文就交给内监学堂的先生,话本就交给学堂里的同窗。
玄商君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要同她比赛写话本子。
纯粹是话赶话,赶到这了。
虽说是赶鸭子上架,但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自信的。
……大概?
“小玄子,你写的怎么样了啊?”夜昙用袖子抹去了嘴角的糕点屑沫。
“给我看看呗?”
“怎么了,你没灵感了?”玄商君承认,自己和个十二岁的小鬼计较胜负……的确有失体统。
一开始,他就是想让她改变对师父的看法,现在……他是真的忍不住想要比个高下。
前面几轮“诗文”还有“话本”比试……局面并不如他所料那样一边倒。
他们是互有胜负。
可他接受的是一千多年神族尽心尽力的培养,这小姑娘呢?
自己怎么可能输!
他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一定是她耍了什么手段!
不服输的玄商君如是想。
截止到目前,话本是他的弱项。
可文章这科,内监学堂的先生居然觉得,就内容来讲,夜昙的若干论点要比他高明。
什么嘛……
这他可不服!
于是这比赛便从一局定胜负变成了三局两胜,最终无限延长。
对永远第一的玄商君而言,这种胜负欲,也是久违了。
“开玩笑!本公主怎么可能没有灵感?!”
夜昙公主将另一只手上的笔转了个花,满脸自信。
一旁的玄商君则一脸怨念。
“你的灵感就是让女主角死掉?”
那个女主角他还挺喜欢的,看到这个结局着实是受了些打击。
“……”夜昙瞪大了眼睛,赶紧去翻自己用手肘压住的话本子。
“好啊!你偷看我话本!”
“过分!赖皮!哼!”
“……你居然还画画!”
她话本都变画本了!
“……”那是她自己把画本子随便乱丢,结果被夫子捡到。他被支使来学堂帮她找,捡着的先生便让他一起“奇文共欣赏”好嘛。
而且……她那潦草的简笔画简直不堪入目,他又对那女主角颇有好感,就忍不住帮忙添了几笔。
“那我也要看你写的!”
都看了她的,她当然要看回来!
“……这……”玄商君有些犹豫。
他感觉自己的……好像是没有她写的那般精彩。
“怎么啦?你不敢给我看呀?甘拜下风了呀?”夜昙学着之前玄商君给乌玳用激将法的样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就不信他能无动于衷。
年轻人当然经不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