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儿,你别再想这些了。我一定会将青葵公主找回来的。”
即使他知道这是谎言,却也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有琴……”
夜昙能听到自己心里最深的愿望。
流星雨那夜,他说过的,神会听到人的愿望,若觉得那愿望还不错,就会出手助人实现。
“我不想死。”
她知道,只要求他,他一定不忍心看着她没命。
少典有琴侧过头,看着夜昙。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那个愿望。
也是他们共同的夙愿。
“你会好好活下去的。”
只是想要活下去,怎么就会这么难呢?
情绪来得突然,他忍不住,只能别过头去。
“……当然。”
“真的吗?”夜昙跟着少典有琴走了几步,试图看清他的表情。
“你会好好活下去的。”神君又重复了一遍。
他会做到的,也必须做到。
“你别想那么多”,他不愿夜昙发现自己的破绽,选择一把将她抱住,“我们可以一起看雪的。”
一定可以等到风雪艳阳的。
他会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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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少典有琴是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夜昙死掉的。
每日给她喝的补药,自然是他加了料的。
自从夜昙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后,她的身体状况便恶化得更快了。他要输送的灵力也与日俱增。
尽管他现在神力充沛,但夜昙的身体,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维持的。
尤其是在她已觉不对的情况下。
之前那种单纯地输送灵力的方式已经不够了。
她的体质还特殊……
于是神君开始偷偷地将带有更多灵力的血肉悄悄放进夜昙每日都喝的药里。他用神力调和过,以免她发现什么端倪。
虽然这么做损耗很大,但是没关系的。
恢复了法力,他还可以撑很久,甚至能比一个凡人可以拥有的一生还要长些。
夜昙将喝了一半的药碗往远处推了推,又看向在石屋忙上忙下的少典有琴。
“要不,你……休息一下吧?”她看得出来,他脸色不好。
“不用,我……不累。”
此时,神君正往墙壁上涂花椒泥。
他在为未来做准备。
毕竟,石屋四处漏风,到了冬天,当然会冷。
花椒,其性辛散温燥,涂在墙壁上,既能保温,也能驱赶山里的虫子。
“……”夜昙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后宫有掖庭,椒房之宠大约是后妃们追求的极限。
此时,她正坐在被窝里,肩上裹着皮草,就着热茶吃点心。
床上又是手炉,又是汤婆子。
可……
还是觉得冷。
但她又不想让他看出来。
夜昙想了想,便掀开被子,趿着鞋跑过去。
她从身后抱住忙活中人的腰。
借着少典有琴的体温,夜昙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温暖了不少。
“怎么了?”神君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转过身抓起夜昙的手。
他皱起了眉:“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冷。”
“哪有……”夜昙强硬狡辩:“你的手……也挺冷的……你是不是穿太少了,我看看啊……”她一边说,一边就要去掀人的袖子。
“……天冷了嘛”,神君赶紧摁住自己的袖口,他也开始心虚,“所以我们才有必要为过冬做准备。”
“……”
“……”
心怀鬼胎的两人眼神都游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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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什么呢?”
这日,不愿再继续喝药的夜昙蹑手蹑脚地来到少典有琴身后。
她跳起来拍了拍他的肩,状似无意地开口道:“你往药里加了什么啊?”
“是甘草。”神君自然是能感觉到她的靠近。
但这个角度,她是不可能看到的。
“你胡说!”夜昙并不打算放过他,“我都看到了……你加的是……”
“血……”
其实,她只是在诈他。
自己已经观察他很久了,没看到他身上有带其他瓶瓶罐罐的东西。
此时,她凭着自己的猜测,选择了一种最有可能的东西。
“……”心怀鬼胎的神君却没有意识到夜昙是在诈他。
而且,证据随便找一找,就有一堆。
比如,自己手上的伤口。
“……呵。”夜昙冷笑一声,恍若自嘲。
他不回答,加上那个表情,就说明自己猜对了。
他其实掩饰得很好。
她听帝岚绝说起过,神族的血都有特殊的味道。
但那些痕迹,显然都已经被他处理掉了。
死灵、妖怪都很喜欢神族的血,不仅是因为香,还因为能够助益修行,提供法力与能量。
……
她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就死了呢?她是真的想不起来。
多么讽刺啊!原来“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的人不是玄商君。
是她自己。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说着,夜昙就要去撩少典有琴的袖子。
不想却被他一下避过。
“……”人赃俱获了都不肯承认吗?
她转身就往石屋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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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儿,我可以解释”,神君追出来,“你先跟我回去。”
她现在身体很虚弱,不能出去吹冷风。
“我不要!”夜昙哪里肯听,她试图挥开少典有琴的手,“走开!”
事关夜昙的身体,神君也不再多和她理论,难得强硬地将人揽住抱了回去。
“我不是你的天妃,你没资格关着我!”被抱在床上的夜昙使劲用手推搡他,“你赶快把虹光宝睛那破玩意儿给我解了,放我走——”
这会儿她终于想起这件事了。
“昙儿,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你出去散心,好吗?”神君试图安抚她。
“虹光宝睛”,夜昙不为所动,只是拿手指着自己的额头,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你解不解?”
“……不解。”神君也是一样的坚定。
虹光宝睛在,他便可以直接帮她调息,了解她魂魄的状况。
虹光宝睛在,自己才能维持她的魂魄不消散。
简单说来,现在,这两个人已经卯上了。
“少典空心你个大混蛋!”夜昙开始大骂。
她是想让他救自己,可没说要他用这种办法。
在她骂人的瞬间,额头上的虹光宝睛又开始发烫。
法宝有灵,听到主人被骂,自然不开心。
“昙儿,我知道你生气……”神君赶紧施法平息自己的法宝,“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你个浑蛋!”
因为一直没停止骂骂咧咧,夜昙疼到在床上打滚,她只觉神魂都在被拉扯。
虽然她自己现在……也不过就是个魂?
但还是会觉得痛。
“你解不解?”她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大有他不解虹光宝睛就继续骂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此刻,少典有琴哪里会想不到,她这是在逼自己放她走。
一旦他放她走了,她还能活多久?
“离光夜昙你是不是疯了啊!”看着在床上打滚的夜昙,少典有琴又气又急,手在空中虚虚捏了一下。
然后夜昙就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
虹光宝睛也随之安静下来。
面对一脸幽怨的夜昙,神君再次转移了视线。
片刻后,他终是伸手。
解了禁言法术的同时,他还没忘记又补充了一句。
“我真的解不了。”
“你少骗人了!”如果自己不捅破的话,他还要粉饰太平到什么时候?
“少典有琴!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啊?你凭什么管我?凭什么囚禁我?凭什么给我安这个破玩意儿不给解?”为了惹他生气,夜昙专捡难听的话来讲,“我又不是你们少典氏的媳妇,我死了也不关你事!又不进你家祖坟!也不用你来给我烧纸钱!难道你连一个死人也不打算放过吗?”
从最初到最后……
她一直都在努力让他对自己深恶痛绝。
真是讽刺。
“你……”神君怔怔地看着她。
“……我到底是哪里惹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他固然不惯听这些难听话,却不是因为这个而生气。
“离光夜昙……”
为什么要说破这些事情?
“你就这么想让我伤心吗?”
不是只你一个人会害怕啊!
他也会害怕啊!
他甚至都不敢睡觉,因为他害怕第二天醒来以后,这石屋里又空无一人了。
就像失去她的那段日子里,无数次梦醒时分那样。
“……”果然,像那些话本子里面无表情地决裂、走人,是很难的啊……
夜昙发觉,自己是见不得他受委屈的。
他不是那些嫌弃自己是灾星的势利眼,也不是那些陌路人。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对不起自己什么。
她固然是没心没肺,欺心欺情惯了,却也……
没办法这么对待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人。
“可是……我们本来就没关系嘛……”夜昙的语气软了下来,“堂堂神君,四界的英雄,居然强抢民女……啧啧,这说出去,你不怕别人对你指指点点啊?”她记得他是极要面子的。
“我们拜过堂的。”神君面无表情地戳破了夜昙的胡说。
任她上天入地,也否认不了这铁一般的事实。
“可那是和辣目!”夜昙还想赖账。
“辣目就是我,我就是他。”
至于祖坟……
怎么可能不进呢?
事实上,是一定要进的。
不过,他们家的情况不一样,只有死了才能进英明庙。
“好了好了,我认输了”,夜昙举手作投降状,“那我们今天就好好说清楚,可好?”
“昙儿……”夜昙换上了一种正经的语气,少典有琴反而更觉不安。
“我知道,不喝你的那些药,我就要死了。”
“……你别胡思乱想,不会的。”不会的……
这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我们人族有句话,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少典空心,你让我当了一次寡妇,我就奉还你一次,这其实很公平吧?”
初上天时,她以为,他肯为归墟豁出命去,或多或少也是因为素来无忧,因为虚名大义。
后来,她觉得他是因为惯性的善良,因为身在其位,因为无形的压迫。
因为他从来不懂得反抗这种枷锁,渐渐地,她便开始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
他明明就可以选择偷懒,选择逃走的。
他明明有那么多选择,却偏偏去选一条死路。
可……若不是以青葵的身份在天界生存,她其实根本没资格去置喙别人的选择。
从小,她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就很少。
现在,就轮到她自己做主了。
她也可以选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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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让你当寡妇,要……奉还我”,少典有琴自然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去争辩,可唯有这事不行。
“那你当初又为何要数次拼了性命救我?”
若非她舍命相救,那自己根本就没可能活着。
如今她却反要他见死不救……休想!
“我……那不是……因为能救嘛!”
她也就是顺着手顺着便救那么一下而已。
“至于我的事情,就算了吧。”
“不行!”神君的语气是难得的强势,“现在我也能救你。”
“你是傻的吗?这不一样的啊!”
“哪里不一样?”
“代价不一样啊!”这不是废话嘛!
“是不一样,你救我,是九死一生。我救你,我死不了。”
“……你真的不会有事?”他到底是怎么有脸说出这么明显的谎话的啊!
“至少现在没事。”只是变得虚弱了一些。
但厉王已死,他们安全了。
就算日后,需要更多的灵力去维持……
日后再说吧。
“……”
天呐,她就知道好好说是说不通的,“真的谢谢你了!但我真的不用你救!”
“再说了,救来救去,你当是在唱戏吗?”
“我不管,你不能放弃!”一时之间,少典有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用来说服夜昙的,他也只能学着她不讲道理的样子,“你答应我了的……你明明就答应过……”说到此处,他强压住喉头哽咽,“你不是从不屈服于命运的吗?”
“我……累了。”
亡者无法复活,死人没有未来。
而且她……也不算屈服吧?
就和一场戏一样,她努力唱过了,连结局都已经演完,就等着谢幕散场了。
难道她还能欢天喜地期待重开一次不成?
靠别人的施舍活着,她受不了。
“你一向都是想要活着的,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呢……”
“……不是……”夜昙有点尴尬。
“你怎么……”居然和小没一样都是爱哭鬼!
“怎么,我不能哭吗?”在她面前,他无所谓丢不丢脸,“不是你说不要自苦,可以逃跑,可以偷懒的吗?”
“你那时候还能听到啊!”蓬莱绛阙诀别那晚,他不早都神形俱灭了吗?
“你……那会儿是装死骗我的啊?!”
好啊!这个大骗子!害她哭那么惨。
“好啊你!我真是小看你了啊少典空心!”
“……我……没骗人!”是了,这一次她没有给他的神识写信来着。
“就有!大骗子!你都是装的!”连自己这个骗子里的头子都着了他的道。
此时,石屋里的两个人就好像年龄加起来都不满十岁的小孩子那样,开始幼稚地争论起来。
“我没有!而且……明明你更爱哭!”
神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她纠结这个问题。
他只是本能地想要留住她。
斗嘴,说不定也可以唤起她生的欲望。
“少来……我一沉渊恶煞有啥可哭的!”
“青葵……”
眼见着自己就要词穷,少典有琴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这根救命稻草。
“你不找了吗?”
“万一她以后回来了呢?”
“看不到你,她会很伤心的。”
“我知道”,听到青葵的名字,夜昙突然平静了下来,“她不会回来了。”
而你也知道,我已经死去。
他们其实都是心有所觉,却作不解。
他永远都在牺牲自己,护佑别人。
可是,没用的。
即使是这样,也还是一样,救不了她们的。
死了的,就是死了。
“就算她不回来,她也不会愿意看到你消失啊!”神君依旧不肯放弃说服她。
“青葵公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如今你这样……她该有多难过?”
“……你不会明白她对我有多重要的。”夜昙朝着少典有琴笑了笑。
“我们还没有出生起,就一直在一起。”
在她母后肚子里挤着。
“我知道……我知道的。”少典有琴轻轻开口。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在东丘养花的时候,他就细细观察过。
只是轻轻摸一下花瓣,花就会有反应。
等他们喂完心头血后,就不出声了,开始乱飘。
有时,花还会停他头上。
嘲风一直吐槽是浊花的问题,还总是在一旁吼他——不要碰葵儿!
清浊花灵本来时分时合,长到一定程度,她们就合在一起不分开了。
他和嘲风都心急如焚,想着要赶紧分开她们才行。
施法的时候,花还一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好像在哭。
“少典空心……我好痛啊。”其实,她一直都好痛。
痛到麻木了。
“哪里?哪里痛?”神君手忙脚乱,也不知道是要先给她把脉,还是先施法给她输送灵力。
“别捂了……哪里都痛。”夜昙幽幽道。
那感觉就是将她的手脚生生分离。
过去,她也见过断手断脚的人。
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很多年后,还是会感觉到断裂时的那种疼痛。
当然,有的时候,他们也会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失去过手脚一样。
“……昙儿,我帮你……”神君终是决定先施法输送灵力。
反正事情已经败露了,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救她了。
“不要。”夜昙依旧挥开了神君伸向她的手。
“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真的不会有事的,昙儿你相信我!”
“……”她才不相信呢。
夜昙抬头,盯住少典有琴。
良善……大概是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
它会害死人的。
青葵,你,还有我。
“之前,玄商君走的时候,就跟我说,让我不用救他了。所以……你也不用救我了。”
“……”
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然,她大可以说,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都是为了救他。
他怎么好意思不救自己呢。
少典空心这样的神,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她的。
就像他不惜一切也要去补归墟那样。
她不想做好人,做好人太难了。
但是,她没想到……
做坏人也那么难。
哎,让世上多一个好人,少一个人人厌恶的灾星,其实也不错吧。
夜昙只好如此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