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蹲在一棵非常大的枯木旁边。
她正在玩蚂蚁。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她多少也冷静了一点。
哭也没有用,姐姐会伤心。
而且少典空心……他也会不开心的。
自己还不如将精力都放在寻找解救之法上。
看到她的情绪逐渐稳定,这些天,神君外出寻找青葵魂魄之时,便也不再给石屋下禁制。
总是这么拘着她,怕是会更不利于她的恢复。
今日,夜昙之所以来这枯木处,是因为小明。
白日里,正当她在石屋里穷极无聊,跟块望夫石似的等着去酆都找青葵下落的少典有琴回来时,偶然间看到了来找辣目玩耍的小明。夜昙便抓着人攀谈了一番,又让他带自己在村子的周围四处转转。
她不想一个人待在石屋里。
现在,石屋里只剩下了些再没人使用的旧物。
项链、算盘、扇子、伞、天光绫、香炉……
还有草蚱蜢。
既不能丢掉,又……不忍再多看。
夜昙一直蹲着,她感觉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但也没有起身。
自青葵离开后,她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很迟钝。
她每每觉得,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又好像并没有过多久。
夕阳西下,小明也回家吃饭了。
夜昙却仍不想回去。
反正少典有琴有法力,根本不可能找不到她。
夕阳的光移到了她脸上,夜昙抬了抬眼皮。
放眼望去,整片土地上,除了山、石、草,以及她和这株早就枯死的树,再没有别的了。
夜昙自顾自地逗蚂蚁逗得开心。
沙地里有好多蚂蚁,它们排着队,在沙面上留下整齐的爬迹。
夜昙便用手中的竹签子拨弄正在列队行走的蚂蚁。
忽然,起了一阵风,让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再睁眼时,夜昙发现,有一只蚱蜢落在沙地之上。
蚱蜢……存活于世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月。
大约或是寿命将近,又或是遭遇了飞鸟和其他活物的攻击,它才掉落在地上。
夜昙看着那蚱蜢。
果不其然,它被蚂蚁发现了。
夜昙手上不再动作,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就算自己救了它又如何呢?
它还能活多久呢?
显然,蚁穴便是这蚱蜢可见且唯一的归巢了,但它还是在死之前挣扎了一番。
蚱蜢的生命最终还是在这片沙地上走向终结。
沙地上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线,那是它挣扎留下的痕迹。
————————
“你回来了?”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夜昙却并未回头。
少典有琴远远就看到夜昙蹲在枯木边。
残阳,西风,枯木,荒山。
断肠人……
“昙儿……”
他慢慢地靠近,撩起衣摆,在她身边蹲下来,“怎么想到来这里呢?”
这地方就是他研究了半天都没搞明白的,那个巨大的枯木所在之处。
夜昙随手拔了沙地边的一株蒲公英,吹了口气。
一片片洁白的伞状花瓣瞬间飘向了空中。
夜昙磕磕绊绊地站起来,两腿酸麻得让她想要直接锯掉算了。
神君赶紧将人搀扶住。
夜昙抬头看向空中。
渐渐飘远的花瓣若星光。
又如流沙。
这样,花就自由了。
姐姐,你也已经自由了吗?
只是,她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和这个世界交手。
而人间……真的会有自由吗?
少典有琴定定地看向夜昙。
现在,他也能看到过去的自己说过的,所谓的气。
可是,这些天,他碰见的月窝村的村民……他们身上的气也一样啊!
都很混沌、浑浊。
说实在的,他看不清楚,辨不分明。
那说不定……就是过去的自己弄错了呢!
其实,只要可以,少典有琴大概能找出一万个借口来,以证明夜昙没事。
而且,真实究竟如何,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
因为直到现在,他也还是不愿意相信她已经……
“怎么样?找到我姐姐了吗?”夜昙任由少典有琴扶着她。
她回首看了看身后那枯木,又朝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枯木怎能逢春呢?
不过是……
木偶衣冠罢了。
“我……暂时还没找到。”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找突破口,却未有成效,加之又一直担心她……
“你别急,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闻言,夜昙只是笑笑,并未作答。
看着她这幅样子,神君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
“昙儿,我……我保证,会一直寻找青葵的。即使她转世了也没关系的,会找到的……”
“好。”夜昙平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似的。
“那……我们回去吃晚饭吧?”
“好。”
——————
二人回到石屋。
吃了晚饭,夜昙很快就觉得疲倦。
从前,她再怎么熬夜,也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
神君在一旁看着她打哈欠。
近来,她的精神状况虽然看上去好些了,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继续发出警报。
“昙儿,困了就先睡吧。”少典有琴递过来一碗安神的汤药。
“嗯。”
睡到半夜,夜昙突然闻到了一阵臭味,很刺鼻。
她睁开眼,起身,望向石门处。
黑暗中的一片通红,总是格外醒目。
“怎么了?”
她迅速下床来到少典有琴身边。
“是有人放火了吗?”厉王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要来烧他们的屋子?
“昙儿”,少典有琴已经凝望着火光处好一会儿了。
火刚烧起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虽然他想出去看看情况,但又不能将夜昙一个人留在石屋中。
“没事的”,听到夜昙的询问,神君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她,“你先把鞋穿上。”
“是谁?”是谁纵的火?
“没有人……”
神君刚想解释,却被夜昙打断。
“……是不是村民放的?”
英招火烧月窝村事件以后,村里死了很多的的人。
虽然他们有去帮忙重建村子,但保不齐还是有人会对他们心怀怨恨。
“是不是他们将南明离火,还有沉渊族的事情,都算到你头上了?”
岂有此理!
“我去杀了他们!”
“昙儿,等等”,没等少典有琴说完,他们所站立着的地面便突然发出一阵轰鸣声。
他赶紧扶住夜昙。
是地动!
这下也用不着解释了。
那是足以让鬼也哆嗦,神也震颤的威力。
是真正的山火。
原来,月窝村的山中,一直埋藏着真正的山火!
是他的疏忽!
他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制造石屋的原石,其实是火山岩。
而那日小规模地动时,他亦并未在意。
“昙儿,我去看看村民,你……”
“等等!我和你一起。”夜昙握住他的手,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现在,她就只有他了。
“好。”既然她想,那便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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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向着月窝村的方向赶。
“啊——”远远传来的尽是惨叫之声。
风中却没有意料中的那种皮肉烧焦的味道。
“怎么会这样……”看着汹汹燃烧着的火焰,少典有琴喃喃自语道。
他本想着,让村民们疏散,躲到那枯木之中。
枯木的属性和寻常树木是相反的,树可以挡火,当是能够庇佑他们。
可是……现在,月窝村的村民,他们都只是被火烧灼着,成为一个个火球。他们只是不断地徒劳挣扎,喊叫,但都没有就这样倒下。
“他们……”夜昙也被眼前这诡异的景象惊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
他居然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昙儿,你在此处等我一下。”
少典有琴将夜昙留在一边,自己则冲着那一团团火球而去。
他想要找一些活人。
可是,一个都没有找到。
一个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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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琴,我去那里看看!”
没有等来少典有琴的解释,夜昙自然是想自己探寻真相。
直觉告诉她,整件事情怕是不会那么简单。
“昙儿,你等等!”神君还在施法扑救山火。
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死人。
虽然月窝村好像……
没有一个活人了,但他却不能就这样放任山火燃烧下去。
“啊——”夜昙的后背突然被个扑来的火人撞了一下。
她不可控制地向前倒去,头磕在一旁的乱石上。
“昙儿!”神君赶紧抬手,将她摄回到自己身边。
“让我看看”,他语气很急,但手上的动作却很小心,指尖轻轻抚开她额前碎发,“你疼不疼?”
“没事的。”
夜昙拿手摸了摸脑袋。
没血。
“昙儿,你别乱跑了”,神君虽心疼,但也不好再怪她,“好吗?”
“知道了知道了。”
夜昙觑了觑少典有琴的神情,又补上一句,“你别急,别急嘛……就磕了一下而已嘛,都没血的啦……”
“你再等我一下,马上就能将火灭了。”
死去的时间、种族、环境,都会影响死灵的状态。和身为沉渊族的烛九阴不同,大约是这些村民们肉体凡胎,所以还有痛觉。
既如此,他就不能放任不管。
等火灭了,这样烈火焚身的酷刑,就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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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玄商君的及时施法,山火很快就熄灭了。
因为没有人主动揭破这一切的真相,月窝村的村民当然也不会主动思考这一切是否存在着什么不合理处。
他们便恍若什么都不记得一般,继续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日子。
还颇有几分悠然自得的味道。
而石屋内的两人,显然是不可能有这样的闲情。
“昙儿,喝药了。”
“不想喝”,夜昙小声抱怨,“我又没病。”
虽然她现在尝什么都觉得苦,但苦药这种东西,自然是能不喝就不喝的了。
而且,比起苦,现在,夜昙的心里更多的是恐惧。
磕在石头上的那一记到底有多重,有多痛,她自己知道。
可是伤口不光都没有流血,甚至都没有肿。
因着心里那可怕的猜测,她就开始做实验。
她剪了一缕自己的头发。
已经过了不少时日了。
夜昙用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断口还是和那日一样。
头发……没再长长过。
而且……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伤口恢复的速度就变得很慢了。
这到底和青葵的消失有没有干系呢?
姐姐……
厉王、王后……村民……
还有怎么都不肯正面回答自己问题的少典空心。
夜昙的心沉了下去。
“这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啊”,神君端着药凑过来哄人。
他尽量含糊其辞:“而且之前你不是……跌倒了吗?”
“那是我不小心的!”夜昙习惯性地反驳,“而且那都多久啦!现在早就好了!”
难道……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好?
“那……”神君看了看夜昙,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药碗,有些为难,“你要如何才肯喝嘛?”
不管如何,她又有精神讨价还价了,他还是很开心的。
“要不……”现在,夜昙的心情相当复杂,却又没法直接开口质问。
少典空心一向就很倔,他若打定主意不透露分毫,她再如何问,大约他也不会说。
而且,她还很怕,怕自己还没等到青葵,就会……
夜昙摸了摸手上那根青葵遗留下来的木荷花项链。
“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那棵树吧?”
她不想待在石屋里了。这里简直会让人窒息。
“好。”比起找到青葵,这简直不算是个事儿。
——————
月窝山边,枯木处。
“昙儿”,少典有琴侧头看向夜昙,“为何……又想来此处?”
月窝村地动之事,是不是让她开始怀疑了?!
“那这边也没有其他好看的风景嘛!”夜昙转身,还是向往常一般,冲着神君嘟嘴,“你说说,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四界之大,好玩的地方当然不少。
如果可能,他当然愿意带着她去感受。
可是不能。他们离不开这里。
“要不我带你去兽界?”神君建议道。
那里好歹不若此处荒凉。
“不用”,夜昙摇头,“我很喜欢这里。”
这地方,居然可以苍凉到让人心灵平和……也不多见啊。
看着那枯树,她觉得,自己心里的恐惧,都减弱了几分。
“你喜欢这树?”神君有些惊讶。
“可是它……”这树都枯了。
……不行,他不能继续说这些丧气话了。
“有琴,你说,这树是不是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呢?”
“……”
少典有琴看看那株硕大的,盘根错节的枯树,又看看夜昙。
“昙儿,你知道吗,四界之中,有一种植物,名叫九死还魂草。”
“它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半年不受水,也不会死掉。”
“就算是枯萎,遇到一场甘霖,就会生龙活虎起来。”
少典有琴知道,自己本不应该再提这草。
昔年,夜昙对着自己说,若她是九死还魂草就好了,他的确是伤心欲绝。
可是现在,他们都太需要这样的慰藉了。
“这枯木,也许已经死去多年,但只要它还没有消失,终会有……”
逢春那日。
就像她一样。
他一定能找到办法救她的。
“你错了。”没等少典有琴说完,夜昙便打断了他的话。
“草木嘛,本来就是一岁一枯荣的。”她的语气很轻松,甚至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无所谓。
“可惜……人非草木。”
草木也不是个个都是九死还魂草。
再说了,春风吹又生的那一拨,又真的是去岁的那拨草吗?
夜昙抬头看向那株高大的枯树。
枯死之后,这树居然还如此高大。望着树干,她可以想象,此木盛极之时的景象。
夜昙凑得更近了些。
她的手轻轻抚上那充满了裂纹的树干。
枯萎已久的木头并没有因为她的触碰而碎裂。
它枯死后,并没有腐朽,好像比其他生物都更为坚强。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自己……到底是应该柔弱,还是应当坚强呢?
其实都没用的吧?
她大概是没有时间了。
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
“这里……会下雪吗?”夜昙扭头看向身边人。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会的。”
辣目在这住了一年多,现在,已又是一个春秋。
“但是,冬天的时候会很冷的。我倒是希望冬天慢点来。至少现在还有草……还有蒲公英可以看嘛。”
少典有琴嘴上这么说着,指尖偷偷动作。
他想用逢春术让这枯木开个花,讨她欢心。
只是……他感觉,自己的法力好像是进入了一个无底洞一般。
枯木逢春术失败了。
奇怪……
少典有琴转念一想,又换了个诀捏。
这回,放出来的是烟花。
“好看吗?”神君紧紧盯着夜昙。
他想知道,她只是单纯地在感慨,还是在怀疑什么。
“嗯。”夜昙点点头。
火树银花的,当然好看。
“现在一点也不冷啊……”她又开始感叹。
“现在还是深秋”,神君轻笑一声,“你别急嘛,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的。”
“……可惜……”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等不到了。
“他们都死了……姐姐……她也……”
玉环飞燕皆尘土,上天入地也无门。
尘归尘,土归土,原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