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什么?
兰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嘶哑,几乎是被闷在胸腔里,可听上去却意外地轻松。我没有打断,于是等到他终于笑够了,紧接着的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不信我,你是对的。或许他不信我已经许久了,”他摇摇头,“虽然我想要将你剁成肉沫,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直接无视了后半句,皱起眉头。这种语焉不详、指向不明确的话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半真半假、似是而非。顺着审讯对象半真半假的话自己胡乱脑补是审讯工作的大忌。
“我需要向你确认——你的意思是,将计划泄密给莲沼泷泽的人是伊东成雄,继而间接导致了事情的失控?”
兰挑挑眉:“不然是谁呢?知晓这个计划的唯我二人而已。”
“可是为什么?”我眉头紧锁,这行为完全没有道理,“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在那时候泄密……根本就改变不了任何事,还会把你推向对立面。”
兰忽然抬眼看向我,冰冷且带着探究的眼神锋锐如同箭矢——直到他好像确认了什么,便忽然展颜一笑,连同语调也高昂几分:“我怎么知道,就当他疯了不好吗?难道你认为这件事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像你这样的局外人一样冷静明智、事不关己吗?死到临头,命悬一线,愿望成空,又有几人的头脑能够保持冷静?我们离安稳下来过日子只有一步之遥……否则我为什么要提出刺杀,成雄又为什么愿意铤而走险?倘若真的如你所说,莲沼泷泽难道会不清楚自己怎么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吗?可他不还是做了!
“我们的身后没有退路,计划和变化一直在赛跑,伊东成雄又只有十五岁……你居然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样的人能够保持理智,居然试图从这样的人的行为中找出逻辑和理由?他疯了,就是这么简单——这个理由就这么令你难以接受吗?
“恕我直言,医生,比起我们这些孤注一掷的疯子,还是你莫名其妙的自以为是更不可理喻一些。”
我变了脸色,但我一向都有表情管理的自觉——于是仿佛被凛风吹散的浮层雪,又仿佛被铁护拭净的刀上血,刹那的愠怒在为我所觉察的下一刹便消失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便是“医生”标志性的和煦而僵硬的微笑:“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借着骂我的名义骂他吗?”
“我在骂谁你心里自有斤两,我已经活不长了,你又何必咬死不放。”
兰像是被逗笑了。
“我变成这幅废物样子,说不恨他必然是假话,再忠心的狗也会因疼痛而咬人,况且我本是雾隐的暗部忍者,粪坑里可爬不出什么好货。”
我扯扯嘴角:“那从一个粪坑奋力爬到另一个粪坑的感觉如何?粪坑不会对你们恋恋不舍吗?”
“只能自认倒霉,否则又能怎样?人的运气在一方面好,那在另一方面就要变差。雾隐肯主动放我们走,那新的主家烂一点也无可厚非;曾有前辈与女公子情投意合,投效之后便成了武士,可那又怎样?雾隐不同意,岳家又没落,最后死得家破人亡,连家里的鸟也没剩下。”
兰说。
“人生就是这样的东西,一边做加法一边做减法,一边在得到一边在失去,走了好运便预定了倒霉,吃了白食就得被按在地上打……是不是还挺合理的?就像我没了双臂又没了主君,却多了一个像你这样职业素养过硬的好医生——好医生,我是能落得一个全尸的吧?”
当然是落不得的。他对我恶意地笑——可我却已然注意不到那些细节了。我捏紧手指防止它们抖得太厉害太明显,我的脑中在嗡嗡作响。
几个呼吸过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语调平静,语气戏谑:“在暗部还能听到前辈的爱情故事?”
“前辈的乐子当然看不得,可是已经像垃圾一样被舍弃的前辈鬼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在那种地方爬到高层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兰并未察觉我的紧绷与忍耐,自顾自地言说。
“十个人里有八个恨他,剩下两个想把他的血继抠出来填在自己身上搞融合研究或者去加入高贵的血继群体。就算不谈恩怨,凭他的身份和价值也休想活着离开雾隐。”
“但他终究还是离开了。诈死?”
“聪明的做法啊。延续到了‘诈’消失,完全‘死’……你问这么多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有了相好的女公子?当心火影也遣人把你的骨头都扒出来。”
“只是听说雾隐最近乱得很,你们的水影又在搞大清洗。我还以为以前会好些。”
“以前确实不会借着各种不知所谓的名义搞暗杀,只会理所应当地抽你的骨头挖你的血管……你以为现在的水之国为什么那么排斥各种乱七八糟的血继忍者?”
兰学着我的样子歪了歪头。
“医生,你的眼睛的颜色很漂亮。在以前的雾隐,如果白天他们说你的眼睛是血继的载体,那么当天晚上,你的尸体就会出现在停尸房的冰柜里。”
“……说实话,有点恶心。”
血继融合实验,血继转移实验……人体组织收藏。兰的短短几句话,已经透露了太多的信息。
雾隐,水之国,他们……我有意对兰挑起眉,太阳穴却在隐隐作痛。
“这些都是水之国和雾隐的机密吧,你将这些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不为什么……唉,我有点累了。话就那么说出口了,我有什么办法?你就当我和伊东成雄一样,害了疯病吧。”
在“咚”的一声轻响过后,是略显轻佻的嗓音,甚至有些……赖。
“这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机密,只是高层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而已,木叶未必就没有……当然,你这种人真的会对木叶抱有归属感和认同感吗?”
“不劳费心。”我垂下眼帘,入眼的是兰侧着脑袋趴在桌面上的姿态——原来这便是那声轻响的由来?只是我和他同在桌面一侧,眼下他将脑袋侧过去,只将一个后脑勺留给我,我便只能看到那把波光潋滟的长发宛若流水一般流泻在半空。
他知道的。他知道我、我们都不会放他活着走出这座牢房,于是那句虚假的安慰在我的喉中徘徊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吐出口。
他知道,我也知道,这便够了——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心照不宣呢?
肉身得不到的自由与解脱,灵魂能够得到便也该满足了。
因为方才的冲突,桌面已然沾满尘埃,甚至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餐食残渣,而出于某种阴暗的心思,我并没有挪动脚步,于是牢房中的静寂并没有持续上几刻,另一人冰冷的声音便重新响起:“你怎么还不滚?”
啊,不让看。我随口找了个理由:“我需要向你确认。事件的始末仅此而已了吗?”
“滚远点。”
“好吧,那我这就走了。”
你说没有是你的事,我信不信是我的事。
“我还有些其他的事要去做。饭食我稍后会再带来一份,卫生也会有人来打扫。记得保持心态放松,这样有益于伤口恢复。”
冰冷的牢门开了又阖,廊道中的黑暗裹挟着寒意逼退了萦绕在我周身的温暖。我稍微加快了脚步——寒暑不侵归寒暑不侵,但这般阴冷的地方实在是不招我喜欢。我路过一间间空荡荡哦牢房,思索着刚刚拿到手的信息,直到身后传来遥遥一声唤:“你等等。”
我停住脚步。
“再搜他的房间,里面应该有东西。”那声音冷冷道。
我微微侧耳等待下文,可身后走廊深处的黑暗中却再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了。
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思索着。
讲话的语速很平稳,语调似乎也正常,既没有气喘,也没有鼻音。
……原来没在哭啊,那他把脑袋别过去不给我看又是要做什么?当真是可惜。
我无声地冷笑起来,再度迈开了脚步。
“多谢。”我温润的嗓音远远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