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王预一向行事荒唐,但他初四晚上在唤鱼楼的所作所为还是出格过头了。
如往常相似,天刚黑他就进了青楼。不知酒醉人还是人自醉,他竟喊着要把自己卖了。
王预此人声名在外,貌美又荒唐,别人眼里的醉话,他真能兑现。当时城门未关,这下可好,十里八村的牛鬼蛇神倾巢而出。
王大夫搬张椅子坐在唤鱼楼西厢房门口,扬言谁能抓住里头跟他有过节的男人,他就跟谁走。
慕名而来的人皆当小事一桩,因为一番叫嚣后,推门而出的是个穿着道袍,身材娇小的人。眼尖的人瞧这朵如水月光下绽放的空谷幽兰清新素净,分明是小道姑嘛。顿时□□四起,王预愈加来劲,拍手叫好。
然而众人很快发现别说抓人,要进西厢的门都难如登天。到后半夜,看了太多热闹的王预昏昏欲睡。那个与他有过节的人甚至趴在窗框口壁上观,自在至极。十几拨人来来回回,守门人连袍子里的手都没露出来。
浪荡子直呼遗憾,心道今夜没戏了。伸个懒腰准备起身,有人按住他的肩膀。
这回,小道士终于亮出手里的剑。
过了一炷香工夫,唤鱼楼外,徐应知愣愣举着渗血的胳膊,好像等人给他上药。
王预抬脚踹他腰上,直呼滚,屁大的伤口风吹吹就愈合了。
徐应知龇牙咧嘴地扶着腰,扭头觉察藏在暗处的若干鼠辈——大约是在道士那儿吃了亏的宵小想在王预身上找回来。
他咧嘴一笑,滚就滚。嘴上不消停,直叹可惜守门的是出家人,不然可以拿浪荡子去换。
“滚”出两丈,背后却没动静。他担心王预,忍不住回头。
这一回头不得了,好大的阵仗!衙门李捕头和一众官差押着几名犯人途经此处,唤鱼楼外的乌合之众自是不敢造次。
有一名犯人甚是眼熟。黑灯瞎火的,徐应知打量半天,原来是鱼铺老板。
李捕头对于大半夜在街上遇见王预见怪不怪,跟徐应知打了个招呼,命手下人押犯人回衙门。
等一干人离开,徐应知才瞧见最后怀抱孩子的薛远。从震惊到佩服,他开始对阴阳怪气的青年有了改观。
薛远想让王预给熟睡的孩子搭个脉。从不以医者自居的王大夫翻了个白眼,身旁的李捕头重重咳了声,他才不情不愿抱过孩子。
徐应知问起如何得知鱼铺有鬼,李捕头同有此疑问。薛远从怀中拿出件东西,擦亮火折一瞧,竟是柳婆婆的账本,纸页泛黄,边缘上翘。
薛远翻开册子随手一指,李捕头和徐应知同时怔住。
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所指之处画有只螃蟹,还是母蟹。草草几笔,状似随意涂抹却栩栩如生勾勒出螃蟹的身子、钳子,甚至是钳子上的绒毛。
山阴县只有曾老板的鱼铺卖螃蟹。
徐应知仿佛被人点了穴,呆若木鸡。永兴堂明明查过柳婆婆的账簿,没有这只螃蟹。
究竟是谁添上去的?
寥寥数笔所展现的功力非大家不能为,绍兴竟有这般人物!
这正是薛远心中所想。
天黑之后,他寻到香烛铺找柳婆婆拿册子,看到碳条所绘的螃蟹时眼前一亮,随后闭眼沉思,足足一刻没有动作。
是他,真的是他!
直到林牧吃完最后一颗馄饨,耐心坐了许久的薛远从账本夹缝间抽出一张林牧先前誊抄的 “鬼画符”,轻声念道:“黄花一朵朵,瓜熟蒂不落。”
“林牧”笑着张口吟道:“采了一笸箩,只得下油锅。”
这句打油诗坐实了薛远的猜测,他弯腰拱手向眼前人深深作揖。
男人赶紧摆手:“不必行此大礼。”
他黑黑瘦瘦,明亮的眼睛里依旧没有神采,但似乎换了个人,粗俗、怯弱的气息全然消失了。
“川泽是我的朋友,论辈分,您比我长一辈,得称呼叔叔。”
“渭儿吗,上次见面他才七八岁,我都记不起他的模样。”
“您……不藏了?”
“不藏了,累了。昨天你叫我抄诗时,我便明白差不多到时候了。”
薛远面上一红:“其实我原本只是怀疑您伪装成一个粗人是别有所图。之所以晓得这首诗是因为恰巧见过您画的团扇。粟是名,天雨是字,对吗?”
“不,粟是名,字为嘉谷,天雨是随手写的落款,”钱粟低头笑笑,“那把扇子是一个小丫头向我讨的,没想到后面生出许多事来。”
片刻间,薛远脑中闪过无数江湖上二十岁上下的女子,面上神色如常,毕恭毕敬道:“川泽可没有忘了您这位叔叔。”
“你什么时候……”
薛远知道他想问自己何时起的疑,主动解释说自己进城那天正好碰见章员外家出殡,当时就觉得队伍最前头打的幡儿画得极好。
“柳婆婆店里的符也是您画的吧。青岚提过您给唤鱼楼修门楼的事,我查看过房梁、额枋,每一笔都很精细,赵师傅只是窑匠,绝对不是他的手笔。”
以钱粟的才华,楷书、行书、草书样样精通,抄诗还能装一装,可画画很难藏得住。关键就在柳婆婆的账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