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熟蟹肥,这才八月初,蟹黄饱满的雌蟹刚刚出水。眼前满满一盘红如秋枫的清蒸螃蟹,还摆了朵菊花点缀,清雅非常。
玄衣人看看螃蟹,再瞧与他对坐之人,目光中有疑惑也有难以置信。
徐应知连忙道:“不是我点的,我就算有银子也不会请你。”
薛远白眼翻到天边,想叫唤鱼楼的小二问话,一少年郎适时出现。
“东湖新蟹,家姊请二位品尝,分文不取,莫要见外。”
薛远端详来人:“阚君宜?”
“正是。”
“今日来是为赎我家少爷,不敢承千娘厚意。”
徐应知探头插嘴:“就让我勉为其难接受这份心意吧。”
杯碟叮当乱响,原来薛远使力拍了下木桌。桌上除了碗筷还有件东西三尺余长,用一块麻布包裹住。
晚间的唤鱼楼灯火通明,一楼少说十桌客人,三教九流皆有,吟诗的,喝酒的,听曲的,与姑娘说笑的,热火朝天,没人注意他们这桌动静。
“你别瞪我,”徐应知小声道,“今年新蟹贵,鱼铺曾老板那儿要一钱一斤,没点门路吃不起,千万别浪费千娘一番心意。
“没点门路吃不起?”薛远瞥了眼五步外埋头吃蟹,无人作陪的邋遢男子,“他算不算有门路的人?”
他嗓门不小,那人显然听见了,默默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蟹黄。
阚君宜嗤笑一声:“他算什么东西!”
“他既然不算个东西,还跟我们能同室吃饭,唤鱼楼的心意没多厚重呀。”
“这……”
阚君宜一时语塞,眼前人还挺难对付。
徐应知笑着揉揉鼻子:“青岚前些日子天天来唤鱼楼吃酒都是那位相公作陪,三少的朋友就是集贤楼的朋友。”
他善心大发替人解围,薛远白眼一翻,不再言语。
徐应知拍拍阚君宜的肩膀:“老弟,眼前公子乃是集贤楼十八学士中的薛远薛先生。唤鱼楼请集贤楼的少爷‘作客’,难道不是有事商谈?快去通禀吧,迟恐生变。”
阚君宜不情不愿上了二楼,半道回头一望,眼神似要剜人肉。
等少年身影消失,徐应知才重新坐下劝慰薛远:“你呀,客气点。尚且不知唤鱼楼里到底藏了多大的人物,万一我俩加起来都打不过……”
左手一丈开外突然传来喧哗之声。
其实他们早注意到不远处的纨绔公子。进唤鱼楼不过两刻,那人身边已换了三位姑娘,嬉笑声不绝于耳,好生忙碌。
不知为何一位宾客与他起了冲突,抓住他的胳膊不放。此情此景,多数人冷眼旁观,见怪不怪。有眼力见的小二赶紧喊丁妈妈来劝。
薛远忍不住瞅了那厢一眼,心下大骇,愣在当场。
徐应知低头笑笑,完全不奇怪他的反应。
“世人初次见他,多是此种情态。”
薛远眉头越拧越紧,那人看起来三十出头,该不会……
徐应知望着那正与丁妈妈争执之人,从容一笑:“他就是王预。”
“我总算明白这般爱惹是生非之人,千娘和思狂如何容他活到今日。尤其思狂,宁愿几次三番替他平事,都没有抽钉拔楔。”
徐应知一笑,幽然念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逛窑子的多是好色之徒,王预简直是块活招牌。上个月他被县衙关押,没来纠缠千娘,唤鱼楼的流水起码少三成。”
“所以若不是件极为重要的事,千娘断不会舍得送他进牢房。”
“你猜是为了什么事?”
薛远看了眼桌上麻布:“不用猜,等会儿她自会说,恐怕我不想听都不成。”
丁妈妈费了些口舌,好不容易分开王预和滋事人。阚君宜上楼许久,迟迟不回。徐应知饮了几杯酒,似乎对小唱、散乐都提不起兴趣,不如王预的热闹有趣。
薛远不禁冷眼瞧他:“到底是你的消渴症非他不能治,还是别的病非他不可?”
“我怎么不知自己有别的病?“
“好色乃人之常情。”
“你好像在骂我。”
“实话罢了。此等容貌世间罕有,放眼江南,无人出其右。徐老板又不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徐应知笑道:“仅仅江南?他姓王名预,字安乐。”
王安乐——薛远只觉这三个字颇为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何处听过。
此时,阚君宜终于现身。
徐应知指指桌上麻布:“青岚落对方手里,我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见了千娘,你可别耍性子啊。”
此话一出,邻桌男子明晃晃一震,停下吃蟹的手。
薛远已然察觉,扭头正撞上对方的目光。徐应知眼珠子骨碌转悠,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老实说,前天傍晚你究竟去哪儿了?”
薛远早就怀疑韩青岚有关于赵窑匠家学徒的事情隐瞒,徐应知晓得以他的脾气,八成会去试探一番。
二人目光交汇,两日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八月初一,午时,林牧回到家里,赵窑匠早已上工去。赵家娘子煮了面,他吃完后上床歇了半个时辰。睡饱之后,想来闲着也是闲着,便出门前往麻衣巷的香烛铺,去帮柳婆婆折折元宝画画幡。
柳婆婆七十多岁,精神头依然很好。两人说说笑笑,偶尔招呼上门的客人,不知不觉折了两大箱元宝。眼瞅日头西斜,林牧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青年走进铺子时,他刚好起身捶腰,于是主动招呼:“客人想买什么,香烛、纸扎?”
青年比他高半个头,瞧他时眼睛向下:“不买东西,我找你。”
“找我?我不认得你。”
“我姓薛,叫薛远。韩青岚是我家少爷。”
“是韩公子呀。他说在山阴县没有朋友,所以这几日去唤鱼楼都让我陪着,晌午前刚与他分开,有事吗?”
“少爷说你欠他二十两,派我来要银子。”
林牧的脸瞬间垮掉,甩手嚷嚷:“我真拿不出二十两,他非要为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