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溪西郊有座南云山,山清水秀,人烟稀少。上阳别苑就在山下,藏在僻静的山野之间。
罗弦并非初次到访,但依旧摸索了好久。他走了两日,离了官道后凭记忆寻路。远山起伏,山溪蜿蜒流淌。到了巳时,绕了九曲十八弯,远处有袅袅炊烟,终于到了一处村落。溪水两岸田耕地垄、农舍田院,一派悠然、宁静景象。
又行过一段路,岔路口一棵茂密的参天大树下,有一人正在饮茶。他坐在交杌上,面前还摆了张小案。
罗弦长吁了口气,加快步伐向前。
那人听到脚步声,抬头道:“我就说你一定找得着路,还是近道,阡儿非要我来迎接你。我都说了,青桐博闻强识,古董都识的,还能不认路?”
罗弦展颜笑道:“怎劳四少亲自迎接,久等了吧,惭愧惭愧。”
“确实啊,我都在此等候了一个时辰了。姑父的别院实在是偏僻,阡儿怕你走丢了,说他老人家最爱你聪明伶俐,你要是不来他准不高兴,”温询询突然压低嗓门,“其实是阡儿怕你不来。我再三保证,初八没见着人,你初九一定到。她就是不听,我这做叔叔的,只好任她差遣了。”
罗弦急忙作揖:“之前做了笔买卖,所以出门晚了些。”
村上有民居十来户,最深处就是万方钱铺李掌柜的上阳别院。
府邸开阔,有水池,有湖石,有修竹。罗弦随温询询来到前院,两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正在争抢奇巧玩具。另一个六七岁的娃儿手里提了个系着羽毛的红绳,在逗弄一只圆滚滚的狸花猫。
小庭婴戏,娇憨可爱,无忧无虑。罗弦看着心里高兴。那个逗猫的娃儿注意到他,丢下红绳,高兴地跑到他跟前,叫了一声哥哥。
罗弦哭笑不得:“钰儿,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不是哥哥,是叔叔。”
温询询道:“诶,你跟孩子计较这些作甚。”
“你我明明同年出生,你外甥若喊我哥哥,那我岂不矮你一辈。”
“阡儿不也是称你大哥,唤我叔叔吗?”
二人相持不下,温岩悄然从后院走来。
“少爷,罗公子,二位可算到了,快请。”
温岩弯腰指路,温询询却察觉他在回避自己的目光。
“对了,青桐,你方才说有生意耽搁了。什么生意如此重要?”
“温兄,我正要与你说此事……”
说话间,二人走进后院,眼前的景象既风雅又热闹。此地开阔,池塘边摆了一大一小两张案子,略小一些的案上满是点心、瓜果,还有酒壶、酒杯;另一张大案上空空荡荡,应是稍后用来欣赏字帖的。炉子里烧着水,装满水的木盆里有两个西瓜。地上铺了席子,宾客席地而坐,高谈阔论,好不自在。
在场宾客罗弦大多认识,最先笑着迎上来的老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宣州万方钱铺掌柜李冬青。
罗弦对自己的姗姗来迟连声致歉,李冬青笑言不迟不迟,仍有位朋友未到场。
站在他身旁的少女文文静静的,正是温阡。她年方十八,罗弦少年时就认识这个妹妹。温阡喜文弄墨,才气过人,经常光顾五梅斋。
罗弦来时与李老爷说着话的是徽州知府丁大人的长子丁槿,二十出头,玉面长身,是徽州出了名的美男子。
凉席上有位花甲之年的老者,是徽州晓风书院的安夫子,身旁的妇人则是他的妻子。安夫子学识渊博,德行兼备,精通书法、音律。他桃李满天下,在徽州无人不敬仰。不少大户人家都会把儿女送入夫子门下学习。既然是观《江州帖》,李冬青请他来也不意外。
安夫子对面有位年轻男子,眉目如画,罗弦看着面生。刚想问问温询询,才发现友人自打进了后院就陷入了沉默。
年轻男子对夫子行了礼就朝温询询走来。饶是温询询这般城府颇深之人都冷下脸来。
男子一袭青衫,嘴边带着笑,眼尾上扬,满含风流。
“四少,数月未见,秦某想你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啊。”
温询询冷哼了一声:“巧了,在下也是夜不能寐。”
罗弦有些意外,那男子看着斯斯文文,说话却轻浮得很。
“温兄,这位是……”
青年拱手道:“敝人集贤楼秦思狂。”
罗弦吃了一惊:“原来是集贤楼玉公子,久仰大名。在下罗弦。”
“罗掌柜客气了,听闻五梅斋有不少宝贝,有机会得让秦某见识见识。”
“哦,区区乡野小店,玉公子竟然听说过?”
秦思狂笑了笑:“有位朋友在书信中提过。”
“上阳别院乃荒野之地,没想到公子竟肯大驾光临,”温询询对李冬青说道,“姑父应是第一次见到秦兄吧。公子上回到宣州办事,来去匆忙,未曾上门拜访呢。”
秦思狂上回去宣州“办的事”自然是命胡超去万方钱铺盗走铜镜。当日之事,天知地知,作为掌柜的李冬青也知。秦思狂偷了人家的东西,今日居然还能大摇大摆走进人府中。温询询眼下提起此事明显是想让他难堪。
可惜某人脸皮之厚超出了温询询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