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从前有过一位皇后,你不是第一天知道。”栾珏微微蹙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
“是,臣妾知道。椒房殿历来为皇后所居,从前是端齐皇后的住所。”姜涵露慢慢垂下目光,盯住桌子的一角,不去看栾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以便自己能保持勇气把接下去的话说完。
“端齐皇后”四个字出口,栾珏霍然起身。
姜涵露不为所动,她问:“既然端齐皇后住得,为何臣妾住不得?”
椒房殿,那里的前尘往事被姜涵露直白的质问重新勾出,栾珏心中波涛翻涌,一时竟无言以对。好半晌,他才看着姜涵露轻声道:“住哪座宫殿重要吗?露卿,你只要知道,现在你才是皇后。”
他若发怒、斥责她,姜涵露反而能一鼓作气将话都说出来。可他一放软口气,姜涵露忽然就千般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想掉泪。
她抬头看栾珏。他自郊野急归,还穿着窄袖短衣的骑服,风尘仆仆,神情疲惫。
她缓缓起身,走到栾珏身前,问他:“陛下,如果当初在吴郡遇到你的不是我,是卖茶的孙阿姐、绣坊的石姑娘、浣衣的方小妹,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沉默了几瞬,然后她听到栾珏平静地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注视着彼此。栾珏并没有生气,他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他的唇角慢慢变得紧绷,眼睛里的光彩也沉静下来,说:“露卿,你原来是这样想的吗?”
他审视的目光使她不安,一如既往。像一块浸湿的、厚重的黑毡,把她心里想要陈情质问的火苗一下扑灭。
姜涵露的眼睛和心口一起发酸,很难在他的注视下继续说下去。
“你今日见了什么人吗?”栾珏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没有,”姜涵露看到他眼角眉梢疲惫的干燥细纹,那股无可奈何的疲累似乎同时席卷了她自己,“没有。”
她无力地退了两步,身形颓丧地倚回榻上,仰起头望着他:“陛下,您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做这个皇后呢?”
姜涵露的情绪来得太汹涌,栾珏第一次在她面前觉得失措。从姜涵露进宫以来,他与她都一直默契地不提起椒房殿和霍氏,他以为这种掩耳盗铃的平静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今夜姜涵露突然挑破,他却在她的一再逼问下无话可说。
他根本没有准备好去向她诉说前尘。
而她问,为什么一定要她来做皇后。
为什么?
长姐曾这样问过他,姜涵露也这样问过他,一次又一次,他自己也语焉不详。或许一开始,他只是觉得她合适,家世、人品、性格,都是一种中庸的圆满,像赵孟頫的一幅甜美秀气的字。
但她的气韵中又有一种纯善的天真和朴素的戆直,不横眉,也不折腰,认认真真端端正正,于是横折撇捺,又显出金石文的古拙风骨。
栾珏越来越欣赏依恋她。对坐谈诗、灯会猜谜、树下琴挑、月下敲窗,乃至后来同告祖庙、共饮合卺,神魂相交、朝夕相对——他自己也不知情自何时起。
又或许是因为他们最初的相识相知中,就带上了他向下俯视的考量和有意而为的引诱,并非完全出于情之天然,栾珏对此越来越抱有一种隐秘的愧疚和羞耻,让他难以开口说些轻怜蜜爱的情话。
对姜涵露,他自己还绕不明白,此时又被霍氏的事搅扰得心绪难平,闷了半晌,只说出一句:“露卿,你不要胡思乱想。”
姜涵露苦笑不已,她不可能从他这里问出什么来了。她起身平静地行礼:“是。陛下奔波了一整天,早些回宫歇息吧。”
栾珏一怔。
“好。皇后……也早点歇息。”他转身离开含章宫。
姜涵露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用力地揉了揉脸。
“阿果儿,皇后今天都去哪里了?有没有见别的什么人?”寂静的宫道上,栾珏沉声问身边的杜果儿。
“皇后娘娘今天晨起就在和容华娘娘一起操持大殿下挪宫的事,并未见别的什么人。若说去了哪里……也不过是,不过是进了椒房殿。”
椒房殿。症结还是在椒房殿。姜涵露不会平白无故地问起霍氏。
栾珏按了按眉心:“去福宁殿。”
“陛下,已经这么晚了……”杜果儿小心提醒了半句,在看到栾珏的神色后立即住口,令銮驾改道。
福宁殿中,一盏烛火幽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