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行至一条小路,小路上花木葱茏,蜂蝶嗡嗡,一片鸟语花香。一个着白衫,眼蒙白纱,伶仃飘摇的女子,手中持了一根竹竿,摸索着向前走。听到马蹄阵阵,满面欣喜,走得又快又急,险些摔倒。
苏望庭眼疾手快扶住那名女子,婉转地说:“姑娘不方便,还是走得慢些好。”
那女子紧紧抓住望庭的衣袖,手指指节泛白,颤声道:“劳烦公子为小女子看看。”她在腰间摸了下,摸出一块满是血迹斑斑的破布出来,双手颇为珍重地捧到望庭面前。
“这......”苏望庭未曾去接,垂眸看时,那份信分明已经被浸染得早已看不清了。
何霜澄看到那女子脖颈处有道筷子粗的血痂,裸露在外的手腕亦然,皆是用粗线粗糙地缝着。悄悄对温仪道:“你瞧她周身鬼气森然,脖子,手腕上全是伤,怕就是蕙茝口中的宛白。”
温仪点点头,只见宛白强忍着悲痛,强打精神,哽咽道:“今日醒来,夫君不见踪影,只是袖中被放了这个,想是夫君放的。可我双目已眇,还求公子帮忙看看,可是夫君留下的什么话。”她苦笑道:“一路上人都怕我,公子可别怕我,我真的不是鬼。”
温仪翻身下马,行至那女子跟前,却见她眼睛上的白纱,隐约透出些猩红的鲜血,身子也不由得轻颤着,如同被风卷起落下的雪花一般。
温仪接过信,开口道:“我替姑娘读吧。”
宛白听了满面欣喜,对着温仪的方向福了福,凝神听着。
苏望庭有些疑惑地看着温仪,轻声道:“师姐......”
温仪展开血书,上面的字果然模糊不清,废了大劲才瞧见上面似乎写着,今生终负,愿来世再不相见!那几个字笔锋重重,可知写字的人有多决绝。
温仪摸上那片薄薄的血书,发动术数,感受到了蕙茝留下的残念。她尽量模仿着蕙茝道:“宛白卿卿,见字如晤,汝读此信时,吾已不在,汝勿惊慌,吾惟愿黄泉碧落永不负,又怎舍弃汝而去?然,宛白自幼孱弱,常恐不得为伴......”温仪看着一瞬间失了所有颜色的宛白,心中也不由得一阵唏嘘。
宛白身后慢慢显出一个灵体,只见它头束玉冠,身着白袍,手持一管狼毫,甚是清瘦,端的一位翩翩公子。他冲温仪深深一拜,看着宛白,慢慢地一点点消失在空气里了,温仪知道,他这是魂飞魄散了,连最后一丝执念都没了。
温仪顿了顿,继续道:“宛白心惊,亦吾所畏惧。吾常听闻,海外有仙山,山有灵药,可治顽疾,特此去求。此番路途遥远,吾不忍宛白飘摇,且吾来往间,不过数月,遂独自前往。宛白读自此处,不必忧伤。吾既许诺,生死必赴!待吾归来,并肩携手,共话西窗。蕙茝书。”
宛白捂住心口,失了血色的嘴唇轻轻颤抖着,满面血泪,素衣猩红点点。她身体尚弱,这么恸哭,只觉得眼冒金星,头痛欲裂,双腿战战。
苏望庭心下不忍,扶住她,却不知该怎么安慰。
宛白哽咽道:“我终究还是误了他,他明经擢秀,是雪明阁不可多得之才。为了给我续命,修习禁术,甚遭逐出师门,如今又是因为我......”宛白忽地苦笑起来,眼前沾了血的白纱被风吹下,在空中打了个转,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地上,露出她空空可怖的眼眶。
宛白仰着头,阳光洒在她脸上,让她的脸色有了几分莹润与活力。她闭了眼,仿佛看见过往岁月的甜蜜时光。她自幼孱弱,入不得学堂。而他早慧,是笔圣工炼最得意的门生。他每日学了新诗词便搬了小凳子,到院内的梨树下等她。有时他捧着书卷在梨花树下,朗声读诗词,她便跟着一句句的学,一样的摇头晃脑,一样的无忧无虑。又或者蕙茝扒上她家的院墙,冲院内丢颗石子,她听到声响,便出门看他。两个人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墙头上,隔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又是一年梨花飘落的季节,他不顾一切阻拦,义无反顾的娶了自己。在蕙茝悉心调理下,她身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可是成婚三年时,她却日渐羸弱,自知时日不多,于是自毁婚书,以此逼迫他写下休书。蕙茝一言不发离开,没几日二人被雪明阁阁主下令驱逐。原来蕙茝为了留下自己,竟至习得冥术,笔圣工炼痛心疾首,更是恨毒了自己毁了爱徒,一怒之下将蕙茝逐出师门,废去蕙茝半世修为。
蕙茝一路没说话,却在金陵码头处跪了下来,对着雪明阁的方向,用力磕了两个头,双目赤红,哆哆嗦嗦地对自己哑声道:“我以后便再也回不来了,娘子要受累了。”
宛白仰面,口中发出呜咽声,阳光洒在她的脸颊上,她轻声呢喃着:“我明明已经在渡口自裁,今晨却醒了过来,蕙茝,蕙茝,宛白又害了你么?”蕙茝,若我挡了你去向光明的路了,这样的宛白,给你带来的就只是负担了。宛白凄楚一笑,是我一直用自私的欲念拖累你,唯愿此身换你归时无忧。
“小女子多谢各位,就此拜别。”
众人一片静默,眼见宛白跌跌撞撞地向前去了。
前途缥缈,盲眼的女子又能活过几时?苏望庭心中一阵怅然,这便是情吗?竟叫人如此痛苦不堪。
何霜澄与温仪走在最后面,他轻声道:“你怎么说出那番话的?”
温仪一时被问住了,往常遇到这种事,她是决计不会去管,可是今天自己的确是有失常态。
何霜澄见她不说话,目不斜视,咳了一声,又道:“师姐?”
温仪微微有些失神,何霜澄又叫道:“师姐?”
温仪回过神,看着他清秀俊雅的脸,道:“不是太清楚为何那么说,只是想着,总不能告诉她,蕙茝死了?活都活了。更何况,不说那群女鬼会找到她,单是她身体上的伤,左不过这几日的事了。”温仪回首又对何霜澄道:“自己都死了,又何必复活宛白呢?留她茕茕独立,不如两人一起死了,葬在一处的好,也不枉了生时同衾,死时同穴了。更遑论,害了那些无辜性命。”说完脚下用力一蹬,向前走了。
何霜澄挠了挠头,温仪今日絮絮叨叨说了这么许多,倒让他有些感慨了。看着她行至温修边上,温修看了眼她,浮出一个动人的微笑,温仪亦是一笑。
“活着一块伴着多好,干嘛非要死呢?况且,心有执念,躺在棺材里也放不下的。”何霜澄拍马赶上,轻声嘟囔着。
第五章木偶
明月挂于中天,夜风拂面而来,何霜澄抱了壶酒坐到屋顶上自斟自饮。饮下一口辛辣的酒,他不禁打个机灵,果然还是喝不得酒啊,再也不去偷酒喝了,一点都不好玩,把酒壶收好,何霜澄轻柔地唱道:“朝暾明兮,佼人僚兮,失之魂兮,月华濯兮,着吾灵兮,魂归来兮。道阻且长,不忘归路兮,且舞且歌兮。”
温仪正欲更衣,却听得何霜澄在吟唱,他今日唱的曲子,不同于前些日子唱的小调软糯撩人,却是温柔平和,令温仪这几日躁动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也同时吸引着她,令她忍不住想去靠近他。
温仪手上一顿,将解开的衣带重新系好,随手披上外衣,提了琉璃盏,准备出门去寻他。刚一打开门,却见何霜澄已经摇摇晃晃地来了。
何霜澄因喝了些酒,两颊微微有些红润,丹凤眼蒙了一层淡淡的湿意,薄唇浸染着酒色,湿湿的泛着红,无端添了几分多情。此刻他就站在温仪门口,见温仪除了玉冠,浓密的乌发披于身后,提灯披衣立于门前。唇色淡淡的,神色也是淡漠,却是比白日里那副模样多了几分娇弱,让人满生怜惜。
何霜澄借着酒劲装疯卖傻,笑嘻嘻凑了过去,口中清冽的酒气喷到温仪脸上,温仪抬袖遮挡向后退了一步,何霜澄立刻站好,挑着眉笑问道:“师姐出门……是寻我?”
温仪轻轻点点头,抬眼看着他,平静清明的眸子仿若一汪清泉,对他道:“唱的声音有些大了,既回来了,便早些睡吧。”
何霜澄上前一步,按住她关门的手,另一手摁住她提灯的手,笑道:“师姐。”
温仪抽出手,双手交握于胸口,侧过身敛眉问道:“怎么了?”
何霜澄看了她一会,话至嘴边,却像是揉碎了满心满肺,塞的肚子里鼓鼓胀胀的就是说不出来,只得悄声道:“没什么,师姐早些歇息去吧。”说罢提了灯笼便走了。
一声关门声在身后响起,何霜澄有些郁闷地回过头,挠挠头嘟囔道:“关门倒是快得很。”何霜澄不死心又跑回她房前,扒在门上道:“师姐,师姐,明日里我们去庙会逛逛吧,回了缙云仙都就难下山了!”
他趴在门上,屋内灯被吹熄,何霜澄仔细辨别着,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声,连温仪的呼吸都怕遗漏了。
过了一会里面传来一声,“带上白雀杳杳一起。”
“好嘞!师姐你早睡吧!”何霜澄暗暗地握拳,高兴地一溜烟钻进房间,把已经睡着的白雀抱在怀里一顿揉搓。
白雀揉着眼睛,一脸蒙昧地问道:“师叔,你怎么啦?”
何霜澄高兴地拍了拍他,恨不得抱起来亲两口,笑眯眯地说:“没事,没事,快些睡吧!”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