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她看到太多人吸食违禁品后那飘飘欲仙的表情,和他们对她谈起嗑药的感觉时那绘声绘色的夸奖,无比疲惫的凯瑟琳也想过要放纵一回——那么多人都试过,她怎么就不能呢?
但她最后还是不肯。因为她不愿意认为自己可怜,更不想承认自己虚弱到要依赖药物才能摆脱痛苦。因此,她更不喜欢玛丽娅觉得她可怜,她是有许多苦楚,但她也已经比太多人幸运,而且她最厌恶的就是被不了解她的人怜悯。
接下来,凯瑟琳又听了一遍玛丽娅讲述过的一个老套典型的好莱坞底层悲剧故事。琳内特,一个十五岁辍学去到洛杉矶挤破头想进好莱坞而不得的女孩,徒有容貌,才华却无法匹配她爆棚而愚蠢的野心,十年过去了仍然一无所成,不得不回到纽约,用朱迪·霍丽德在百老汇余留的人脉登台做一个配角替身的表演——这一切凯瑟琳早就知道了,但她仍然耐心地等待。
而接下来从玛丽娅嘴里吐露的事则让凯瑟琳觉得更加荒诞——她的母亲就好像百老汇今年复排的音乐剧《芝加哥》里那个愚蠢轻佻的女主角洛克希一样,为了角色被油嘴滑舌自称是来挖掘明星的“富裕”经纪人骗上床。
区别在于,洛克希虽然愚蠢,但比她母亲强太多,因为洛克希至少敢于开枪杀死了骗她的男人。
而琳内特——她自以为认识了一个大人物,只要攀上他,就能改变事业受挫的现状。因此她不顾玛丽娅的苦劝,一意孤行地着力讨好,在婚前就怀上了凯瑟琳,幻想着苦尽甘来,即将迎来事业上的康庄大道与美满婚姻。正沉浸得意的时候,她却发现那个男人除了漂亮的容貌一无所有,没有地位也没有金钱,并在得知她的身孕时,还骗走了她的所有钱财一走了之。即使她打电话数度哀求,追到密歇根州也没能让那个骗子回心转意,再后来,他就彻底消失在琳内特的生活中。
凯瑟琳几乎顶不住哭容,也不知该作何感想——这真荒谬。
原来是这样,她的生父是一个擅长坑蒙拐骗的漂亮小白脸,而她的出生永远是琳内特愚蠢而耻辱的证明。她本想打掉她,但她找不到堕胎的诊所,也承受不了流产对身体的伤害,玛丽娅更不希望她堕胎——这不符合教义。然后在走投无路之际,她遇见了贝克尔先生,一个对琳内特来说真正的好人。琳内特生下了她,如愿以偿般地虐待她,把对她生父的恨发泄到她的头上,更重要的是怨恨于自己未能继承的表演天赋,却被她轻易拥有。为什么她当年要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和哈里森·福特对戏?她曾经以为这是仅剩的关心,但现在……
所以玛丽娅当然隐瞒多年,不愿意提起,因为她是个保守胆小、恪守教义的老人,对一切不遵循婚姻生活制度、不够虔诚的男人女人都报以厌恶之情。她太讨厌凯瑟琳的生父了,因此连带着也不那么喜欢凯瑟琳。之前不告诉她,是因为担心她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破坏她心爱的外孙女来之不易的稳定家庭,即使琳内特去世也不说,是怕她败坏琳内特的声誉——
她的心仿佛被血淋淋地撕开了一大条裂口,动弹一下都让她冷汗涔涔,但却让她十八年来第一次能自由地呼吸。这种感觉虽然疼痛,却无比畅快——至少在这么多年后,她终于知道了真相,不至于还要怀揣着迷惘的痛苦继续前行。
她终于知道,在她从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时起,就没有做错过什么,只是运气不好降生在贝克尔夫人的腹中,被迫背上了不属于她的罪孽和怨恨,才遭受了这一切。原来她真的没有错,她的反抗和厌恶是合情合理的。
尽管这听上去非常冷酷无情,但她的确从来不会因为母亲的死就原谅她,实际上,随着时间流逝,她偶尔想起来,反而越来越厌恶母亲最后两年精神失常时对她的温柔——迟来的安抚比臭水沟里的水滴更廉价,更让她觉得恶心。尤其是当凯瑟琳回忆起年幼的自己曾经也期待过这样的温柔,也为那时的她感到作呕。
她为什么从幼童起就喜欢表演?因为在表演时,她可以最大限度地投入另一个全新的精神世界,扮演与自己完全不同出身和经历的人,因此童年的孤寂折磨与对母亲的一次次希望破灭后的失望,在那些世界里都不会出现。表演仿佛就是她的一根火柴,能点燃幻境中的温暖。好在她终于走到现在了,她走得比往事更快,总有一天可以抛下它们,轻松地向前。
想到这些,她差点要不合时宜地欢笑出声,又想痛哭一场。但凯瑟琳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回忆过去伤春悲秋的时候,她还有一个问题最好现在也一起解决——她转身,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后给玛丽娅展示了里面那块刻有H字母的豪华方表。
“玛丽娅,这是谁送给朱迪·霍丽德的,是我的外祖父吗?”凯瑟琳语气温柔地问道。
玛丽娅表情变得微微诧异起来:“朱迪还留着——是琳内特还留着吗?这孩子,这么多年了,她还在幻想这些……唉。”
“这是休斯送给朱迪的。”过了一会儿,玛丽娅神色低沉地说。
凯瑟琳今天第一次没能控制住面部表情——幸好玛丽娅难过地垂着头,没有看到她全然的惊讶:休斯?那几乎只可能是那一个休斯!
凯瑟琳·赫本,艾娃·加德纳,海蒂·拉玛,拉娜·特纳……好吧,现在休斯的百人女友名单上原来可以再加上她外祖母的名字。凯瑟琳这时才觉得大脑有点眩晕,强撑着确认道:“你是说那位飞机大亨霍华德·休斯?”
一瞬间,她想起来几个月前和莱昂纳多去拉斯维加斯时,路过的那间霍华德·休斯住过的套房。凯瑟琳回想起他英俊且充满气魄的画像右下角,那飞舞的签名,低头看了一眼表盖上同样张扬的字迹,觉得自己更加眩晕了——她终于感觉有什么事情超出了她的想象和控制。
她又看了一眼表盖上的年份,1952年,她母亲的出生年份。想到和莱昂纳多讨论过的那个霍华德·休斯的剧本,一个荒谬的绝无可能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浮现——难道她的外祖父就是霍华德·休斯?这不可能啊,休斯这样惊艳绝伦的聪明人物,在无数领域都拔得头筹,怎么会有她母亲那样心比天高、平庸虚荣的女儿?
幸好,玛丽娅否决了她的猜测——不然凯瑟琳真的会为休斯感到难堪,这就像伟大的屋大维,居然有茱莉亚·凯撒里斯那样丢脸的女儿一样狼狈。
“那是休斯送的分手礼物,上帝啊,他们竟然只在一起了三个月。”玛丽娅情绪仍然不太高涨,因为古板的她似乎根本欣赏不来休斯在制造飞机和制作电影上的才华,只狭隘地觉得他对朱迪不负责任,是个花花公子——虽然凯瑟琳觉得朱迪才不会在乎这个呢,换成她也不在乎。何况当年没准还是朱迪受不了休斯的脾气主动提分手,毕竟朱迪的性格相当强硬,在21岁刚入行尚且籍籍无名时与著名制片人达里尔·扎努克见面时,因为扎努克试图侵犯她,她便敢于直接与其大吵一架,摔门而出。朱迪这样的性格,是不可能和控制欲爆棚的休斯和睦太久的,分手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们分手后没多久,朱迪就想要个孩子,所以和她的一个年轻助理在一起了一段时间,怀上了琳内特后,她没告诉他就把人打发走了。”玛丽娅的眉头紧紧皱起,语气快速且低沉,凯瑟琳差点错过了其中几个单词。
显然,玛丽娅并不太欣赏自己的女儿未婚生子的做法,但凯瑟琳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完全可以理解朱迪的苦闷。她从未做过任何背叛国家的事,却仅仅因为自己俄裔犹太人的身份被粗暴封杀,无法拍电影,无法再登台表演舞台剧,她亲自编写的剧本也无人问津,而在仅仅两年前的1950年,她还是人人羡慕风光无限的奥斯卡影后。
这样天翻地覆的落差实在太大了,也难怪朱迪会心态失衡,她已经对婚姻失望,所以决定独自养育一个孩子来填补心中的空洞——只是不幸的是,抑郁和病痛让她在琳内特还未长大前,就离开了人世,因此她没能教育好自己的女儿。朱迪已经足够坚强了,所以凯瑟琳并不怨恨朱迪。换做是她,也许她也熬不过那个时代麦卡锡主义的窒息阴云。
记忆的拼图终于被补完,尘封已久的背景被她串起,她感觉深深的疲惫与释然同时涌上心头。
片刻后,凯瑟琳轻声问道:“所以……我母亲是不是不相信她的父亲只是个无权无势、被钱打发走的贪财助理?她一直珍藏着朱迪的那块方表,就是因为——”
玛丽娅有些难堪地轻微点头,甚至不愿发出承认的声音——谁想承认自己宠爱大的外孙女如此愚昧呢。
她明白了,就是因为她的母亲居然异想天开地幻想着,自己能拥有霍华德·休斯这样在好莱坞呼风唤雨的父亲。这样她就不必默默无闻,不必在一个个剧组间辗转,被无数次拒绝永远拿不到角色,因此不得不耻辱地承认自己的平庸。她日复一日地幻想,直至精神疾病找上了门。
所以……她给她起的名字,是凯瑟琳,霍华德一生挚爱凯瑟琳·赫本的凯瑟琳。
原来如此。贝克尔夫人一切荒谬的行为,一切冷酷的举动,终于在她去世数年后给了一个可能的解释。
想到这个,凯瑟琳身体有些摇晃,她不是为猜到一个可能的真相而痛苦,而是感到深深的荒唐和憎恶——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笑的母亲。而最可笑的是,即使她如此虚荣且愚昧,她也能轻易地让她的女儿痛苦这么多年,只因为她是凯瑟琳的母亲,一个母亲最容易伤害到的,就是脱胎自她腹中、原本对她充满期待的孩子。
和凯瑟琳流着一样的血的这些人里除了安妮和朱迪以外,她的母亲,她的生父,他们每个都是对自己、对后代不负责任的蠢货或混蛋,而她永远不要做贝克尔夫人这样的女人。
“凯瑟琳?”玛丽娅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声呼唤,让凯瑟琳如同从溺水的深渊中上浮到水面一样,第一次呼吸到了氧气,回到了喧闹平凡的人世间——“玛丽娅,怎么了?”
“你和那个男孩怎么样?”玛丽娅突然担忧地问,“你和他在一起也有两年多了,他又那么好看,一定会有别的许多人喜欢他——他会娶你吗?别像你母亲,你外祖母那样,你应该早点稳定下来。”
一股第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的诧异感在凯瑟琳心中油然而生。
对她,一个下个月才满19岁的好莱坞女演员来说,结婚?这太新鲜了,凯瑟琳简直产生了一种现代人看到原始人打猎时茹毛饮血般的迷茫。过了好几秒,她才领会到玛丽娅的意思——玛丽娅在担心莱昂纳多不要她。
凯瑟琳差点又要憋不住笑声。她不缺乏自信,也很清楚自己在这段感情里的强势,并且从来不打算改变,更不觉得担忧。莱昂纳多要是受不了,以他的脾气早提出来了,而现在显然他相当乐意接受这样的相处模式,因此她根本没时间也没意愿去改变——如果有一个人一定要变,那也绝不可能是她。
玛丽娅的话简直让她本就快要在静止中发疯的大脑,又更荒谬了一层:就好像哪怕全世界都天崩地陷之时,玛丽娅关注的仍然会是女人应该结婚,应该生孩子——她长达98岁的人生仿佛是一段被设定好的电脑程序,只知道对准别人输出这些内容。这让她现在已经不觉得可笑,只觉得无奈。
但凯瑟琳望着一脸忧虑的玛丽娅,还是咽下了这些回答——玛丽娅和她并非生长在一个时代。对玛丽娅来说,她出生时离第一次世界大战都还有十余来年才发生,一生都没有做过除家庭主妇外的任何一份工作,在她心中,只要每日向上帝虔诚祈祷,就能拥有闭塞稳定的美满生活,正如她在十六岁结婚后从圣彼得堡移民到异国他乡,数十年来极少离开纽约一样。
玛丽娅不是向往自由、勇敢无畏的露丝,一直以来,她只渴望一个稳定封闭而长久的家庭。而这个愿望在她的女儿和外孙女身上都未能实现,令她也有些偏执了。
而凯瑟琳自己的想法虽然和她完全不同,但玛丽娅已经病入膏肓,她又何苦一定要让这个老人认同她的想法呢。她只好长长叹息一声,尽力遏制住刚才因为哭太久导致的哭腔和抽噎,对玛丽娅敷衍过去——“也许以后我们会结婚的,只是不是现在而已,您也不必担心。”
玛丽娅还想说些什么,但到最后,一切还是化为了无奈的叹息——到底,她也没有太关心凯瑟琳。不久后,她就蜷缩着沉沉睡去。
凯瑟琳在座位上枯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在洗手台的镜前擦干泪痕——不过她本来也只是在表演。她并不悲伤,相反,此刻她得到了在困扰她太久的沉重镣铐突然被解开的那一刻,那种复杂又令人雀跃的轻松之感。她的未来还很长,她知道她一定可以甩掉这些沉重而不愉快的往事。她甚至有一种打了胜仗般的喜悦,尽管说出那些想念贝克尔夫人的假话让她恶心,但她到底得到了她想知道的讯息。
片刻后,她打开门,正听到莱昂纳多快步上楼的声音。凯瑟琳看见他跑过来,急匆匆地告诉她:“安妮来了。”
莱昂纳多说完后,神情有些诧异地打量着凯瑟琳——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冷静寻常了,嘴角甚至还有一丝静谧的微笑,好像这只是一次普通探病,而非生离死别一样。
凯瑟琳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迎了上去,把焦急扑过来的安妮抱进怀里。贝克尔先生在安妮身后,表情晦暗——大概是想起了四年前妻子的突然离世。
安妮开口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询问玛丽娅,却是:“姐姐,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