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秋意渐浓,空气中弥漫起丝丝凉意时,他才彻底意识到秋天的即将离去。只是,那时程澈已许久未曾到访。
鉴于宋之珩病情严重,正处发病期,且伴有幻觉、思维混乱等症状,医院决定不安排其回家过年。原因在于家庭环境可能无法提供充分的医疗照顾与监护,且春节期间的嘈杂与忙碌会加剧其病情。不过,医院也采取了人性化措施,比如将探视时间延长了一小时。
春节当天,宋之珩的小格子里被塞了一个大礼盒,里面满是双方父母和程澈精心准备的零食礼物。次日清晨,程澈穿着一身红色的面包服,兴高采烈地来看他,见到他时手中还晃着两个红包,眉眼间洋溢着笑意,满脸欢喜地展示这份惊喜。
“嘿嘿,阿姨给了你多少压岁钱呀?”程澈的到来让宋之珩也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他嘴角上扬,好奇地问道。
程澈简短地报了个数字作为回应。
“我自己还没顾上去给爷爷奶奶拜年呢。对了,我听吴阿姨说,她已经把你的压岁钱安全地为你存好了。”
宋之珩轻轻“噢”一声,其实他本意不是关心压岁钱,而是想借机凑凑过年的热闹,话题到此结束,他接着便关心起程澈来:“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程澈的回答是:“一切都好。”
宋之珩一脸狐疑,再次确认:“真的都好吗?”
这话倒也不是希望程澈过得不好,他只是怕程澈对他有所隐瞒。
程澈微微一笑,坚定地点点头:“不用担心我,我真的过得很好。只是很想你,每天都想见你,你呢?”
宋之珩避开了前面的话题,温柔回应道:“我也想你啦。”
这话发自肺腑,正是因为思念之情日益浓厚,幻觉也随之频繁加剧。以致于在这本应是家人团聚的佳节,他却仿佛成了一只孤独的小鸟,蜷缩在内心的角落,遥听着外界的鞭炮声,只为凑一份过年的热闹,期盼新年能为它带来一丝幸运。
然而小鸟尚有温暖的巢穴可依,他却只能在这冰冷的医院病房里,面对着电视上的新闻联播。
程澈见宋之珩情绪低落,便用一连串的趣事来逗他开心,那些平凡生活中的点滴在他口中变得生动有趣。宋之珩听得十分投入,时而提问以表好奇,时而静静地凝视着程澈,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温馨时光。
窗外大雪纷飞,渐渐地将那棵老树装扮得如同童话世界中的场景,树枝间挂满了晶莹的雪花,就像披上了一层洁白的棉被。宋之珩的目光被这一幕吸引,他笑着指向窗外的大树,对程澈说:“瞧,那棵大树也被冬天拥抱了,它有了雪的被子。”
程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即刻在皑皑的白雪中变得更加柔和。
遥想当年,宋之珩拉着他的手在雪地里堆雪人。雪人并不高大,只由一颗拳头那么大的雪球当脑袋,另一颗略大一些的构成身体。随后宋之珩变着花样从怀里掏出两根筷子,而程澈则在附近艰难地找石子为雪人充当眼睛。最后只剩下一条围巾时宋之珩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摘下来,小手一挥给雪人戴上。
“宋之珩,你这样会冻伤的,我把我的围巾给你吧。”程澈说完站起身,把围巾摘下来套在宋之珩脖子上。
谁知宋之珩眨了眨眼,拽着围巾一角扯下来后扔给他:“我才不要,我可不怕冷,还是你带着吧。”
程澈不依,再次将围巾细心地绕在宋之珩的颈间,这回多缠了几圈,确保他不会被寒风侵袭。即便宋之珩再三推拒,程澈也只是笑着回应:“别担心,我的帽子足够大,不会感到冷的。”
加维下雪虽不罕见,但这场雪持续近月,几无停歇之意,实属异象。从西伯利亚刮来的的寒风依旧肆虐,日均气温较往年更为寒冷。
宋之珩初时忧虑重重,担心与程澈分别的日子里他会遭遇不测。自暑假以来,这份担忧如影随形,如同巨石压胸,令他几乎窒息。无数次预感不祥,幸而程澈第二天均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面前,久而久之,这份忧虑也渐渐淡出了宋之珩的心头。
依照过往的轨迹,昨天本该是程澈遭遇不测的日子,但现实却截然不同,因为程澈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这一反差让他心中充满了不解与惊讶。同时,一个朦胧而又不确定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悄然浮现,仿佛他长久以来寻找的答案,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触及到了某种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关键所在。只是这份领悟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既兴奋又忐忑,而且他只是猜测,还需要时间去验证。
在此之前,他主动提议与程澈减少了见面的频率,这反倒一举两得:程澈能安心学业,他也能专注于治疗。若真如他所料,那打破时间回溯的方法或许已隐约可见。
可这一别三年过,高考前夕的寒假,当程澈提出想来看望他时,却被他坚决地拒绝了。宋之珩于心不忍,却只能紧闭双眼,任由脑海中程澈的身影如水面涟漪般轻轻摇曳,最终归于宁静。他平静地向父母转达:“等高考结束后,再让程澈来吧。”
三年长吗?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它是未成年到成年的跨度,也是他们彼此相爱的时间跨度。不论对于谁而言,对方都已经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除非一点点剔除,除非生命终结才敢暂时放下。
这三年来,宋之珩发病的频率逐渐减少了,偶尔遇上,他也只是望着那个程澈低垂的头突然问道:“程澈,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过得好吗?”
程澈从来都是慢慢抬起头,额前的几丝头发因为这个动作挂在了他的睫毛上,张张合合如同一双黛色的蝴蝶振动翅膀。
他沉默,沉默了足足十几秒,这段对话才得以继续下去。他说,我会好好活着,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但他有时又不这样回答,只是重复着说,起风了,你看到了没有?我给你做糖醋小排,我们去吃雪花冰,好不好?
宋之珩又感觉自己的耳朵和大脑在自动放大耳边的声音了,一遍又一遍的。仿佛有人往他的脑子里装上了一台播放机,循环键被死死按下,一遍又一遍重复到他开始眩晕。
他不知该如何描述那时程澈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自责、委屈,与祈求并存的神色,不像他能表现出来的样子,因为这样的示弱好像很难和“程澈”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但这样的请求也确实很难让人拒绝。纵使程澈刚刚说出的话已经很难刺激他分泌口水、调动他的兴奋神经了,纵使宋之珩甚至会因为联想到了浓稠的甜咸酱汁和冒着泡的油锅而感到恶心反胃。
但在面对他那双带着期待与祈求的眼睛时,宋之珩根本不忍心说不。哪怕是假的呢,可那是程澈。他努力扯出一个看上去自然的微笑,对程澈说,好。
如今这样的假象也很难出现,宋之珩觉得自己的病真的快要好了,可医生依旧蹙着眉摇头,用一个平静又无奈地声音对他说:“……怎么就是醒不来呢。”
那时的宋之珩很恍惚,这句话好像听过很多遍了,全身血液温度好像顷刻间达到零下,以往的他大概会追着医生问原因、问做法,如今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安静地推门出去。
医院走廊内骤然间涌入了一阵风,它盘旋着吹遍南北,带着湿润的味道,将这座病区内所有的恶劣、压抑和沉闷尽数吹散。
这或许言过其实,它并不能完全吹散一切,因为有些痕迹早已深深烙印在心底,难以抹去。可这风确确实实在路过他身旁时意外地停了下来,此后便静止不动。
宋之珩神色如常地向前走,如过往三年一样,穿着这身病号服,听着嘈杂的声音走回了病房。
路过沉默寡言的病友,他坐到床上,习惯性地翻开日记本。可入目第一行字却像带着魔力,如同钩子般紧紧钩住了他的视线。他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放下它,心脏仿佛瞬间从高空坠落,摔得粉碎。
一阵风吹过,哗啦啦地翻动着纸张,最终停在那页,一个日期赫然显现在他眼前。
那是七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