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当我睁开眼看见世界的第一面时,我不记得我是谁,我不记得我在哪里。可我却能清晰地记得那张面容,记得他清亮的声音。
我抱着自己温凉的手臂,看着洁白的铃兰花瓣和久违的阳光,脑海中浮现出他也曾如此这般,将整个世界温柔地呈现在我眼前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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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成为精神病患者竟是如此煎熬。我渴望出门,却被限制在病房的方寸之间;想看电视节目,却仅有几部乏味的偶像剧可供选择;就连接杯水这样的小事,也需按铃请求,并在护士的陪同下进行;更令人难堪的是,就连上厕所这样基本的生理需求也失去了私人的空间与自由。
以及那里吃的饭菜让我上顿吃完就恶心,下顿依旧难以下咽,难吃到让我几乎质疑起自己的味觉,我保证我没有夸张,毕竟程澈之前做的饭我都能吃下去。我观察周围人的表情,发现他们的感受与我并无二致。幸好,晚上还有特定的零食时间,否则我真担心自己无法坚持到恢复记忆的那一刻。
所谓“零食时间”,是因为大厅内设置有一排储物柜,每位病人都拥有一个专属小格,用于存放家属送来的零食与水果。
每天晚饭后,储物柜会在固定时间开启,大约一小时后关闭并上锁,如果家属今天来给你送食了,那你就能安慰一下在餐厅受到伤害的铁胃。
病区门口是一个大铁门,有家属来送食或探视,门铃会响,活动时间没锁病房门的时候,病人们就跟丧尸听到声音一样,迅速围聚到门口,伸长脖子满怀期待地张望,看是否是自己的亲人前来接他们回家或带来了什么。
每当看到这一幕,我都会感到眼睛发痛。他们即使病了,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家人。
我渐渐发现,爸妈每天都会送来零食,或许是因为我前几次向他们抱怨过。他们会按响门铃,然后等待里面的护士前去门口取件,我们依然见不到面。
偶尔,我会将多余的零食分享给那些没有零食的病友,这并非出于同情,而是因为我实在吃不完,毕竟柜子空间有限,装不下太多。
然而后来有一位护士提醒我不要再将食物分给他人。起初,我以为她是担心他们食用时发生噎食的情况。但渐渐地,那些曾接受过我零食的病友开始围拢在我身边,默默伸出手,无言地向我索要。这一幕让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安。
不过他们只是知道我会给所以才一直跟着,一旦我说出“没有了”,他们就会立刻缩回手,并无任何过激行为,表现得如同无知的孩童一般。
并非所有人都与我这般幸运,有些病友的柜子一打开,里面竟是早已腐烂变黑的水果,或是空空如也,那股恶臭至今我都难以忘怀。同时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工作人员没有及时清理。
一次有病友因为我给他东西吃,他睁着发亮的眼睛很单纯地想报答我的样子,和我说“我也要拿东西给你吃”,随后,我目睹他从自己的零食柜中挑选出一颗略显腐烂的葡萄递给我,我猜想这或许是他唯一能给予他人的最珍贵之物。
我勉强维持着淡然的表情接过来,鼻尖不禁泛起一阵酸涩,有些心疼他,然而我的粗心让我这副模样被他看了去,他误以为我嫌弃他给的葡萄,于是连连向我道歉,说:“对不起,剩下的都不能吃了……”
我慌忙摆手,连声说:“不是的,我没有嫌弃你。”但他已不再看我,只是低着头,独自蹲回了角落。
我轻轻地走上前,蹲下身来与他平视,这才更加清晰地察觉到他的瘦弱。他的手腕细得惊人,仿佛轻轻一握就能感受到骨头的轮廓,甚至用拇指和食指轻松环住后还能留下一个指节的空隙。
“我刚刚只是想到了我一个朋友,他很喜欢吃葡萄。”我在心中默默感谢了这个无中生来的朋友。
终于,在听完我的话后,他缓缓抬起了头,那双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我,似乎在仔细审视我是否在说谎。这一刻,考验我表演能力的时候到了,我即兴发挥道:“他年纪比你大一点,平常就喜欢吃葡萄。他是我很好的朋友,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说到最后,我眼睛都憋红了,下一秒眼泪就要流出来。好家伙,世界欠我一个奥斯卡影帝奖。
这招特别有效,我总算弥补了我一时疏忽犯下的错误,他安慰我之后我们接着被安排去活动室了。
时光悄然流逝,分秒不停,日复一日地匆匆而过,直至护士姐姐温柔地将一本日记递到我手中,我才恍然惊觉,今日已悄然迈入了五月的尾声——五月三十一日。
我在护士姐姐的工作台上把日记本翻开,入眼第一行日期:四月二十五日,后面跟着雨,还画了卡通符号。
我愣怔几秒,接着往下看:
“那晚我失眠到凌晨三点。睁眼闭眼都是错乱的线条和血红的衣服,它们像指数一样爆炸式增长着,直到我的整个梦境都被填满。负面情绪黑压压地成片向我袭来,如同阵阵涨潮的海水,漫过我的头顶。
梦里我奋力地想要挣脱这股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可我越是反抗,它们就越是来势汹汹。在我即将要被淹没的时刻,我突然透过海水看见一双模糊的黑色眼睛,他隔着遥远的距离与我对视,如同我那天早上透过病房窗看到的那幕……”
完整读过去一遍,五分钟悄然流逝,这几乎是我能维持的最慢阅读速度。我仿佛能感受到覆盖在记忆中枢上的薄纱正缓缓揭开,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我继续往下翻阅。
- 四月二十六日,雨 -
“这场雨从二十四号凌晨就开始下了,今天是周三,依然没有停的迹象。
现在是一个失眠夜,墙上的挂钟不知疲倦地旋转着,表针转动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出。我捞过妈妈都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十二分。
闭上眼,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白天的画面,像是强制放映的电影,让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去观看。
我原以为自己能够坦然面对一切,包括过去,包括久别重逢,包括时间回溯,包括那两刀。
可现实总喜欢给我一记耳光,狠狠提醒着我,过去的我做了一次罪人,现在的我再重新面对他时,仍然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丢盔弃甲。
程澈。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开口念出这个名字了。有关他的一切好像都被我锁在了过去,不敢轻易触碰。我们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存在,只需要一个名字作为纽带,就能轻而易举地关联出与对方有关的一切,当然了,也会不由自主地沦陷
……”
- 五月一日,雨 -
“路过一间问诊室时,我意外地听见了陈医生在和我妈妈讲话。我本能地停下脚步偷听,心跳难以平复下来。
近来我身体里那片灰色的情绪海浪总是不定时涨潮,此刻它又开始汹涌,从肋骨末端开始往上翻涌,搅动着整个胸腔,扰乱了呼吸频率,将血液截流。
为什么要找我妈妈,不能当面说,是我要死掉了吗
……”
- 五月二日,晴 -
“转院那天是个艳阳天,白云一层一层的,像运动会那天一样有纹理。晨曦初破,温柔的阳光轻轻探入病房,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地板上,也为妈妈和站在一旁的陈医生披上了金色的纱衣。光影交错间,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和谐。
我提前看过导航,加维精神卫生医院离我们两个家都很远,但是离奶奶家很近,妈妈告知我,爷爷今天会来看望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