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集团的有名程度应该不用我赘述,大街上随便走进便利店,在陈列报纸和杂志的位置随便掏出一本都会出现它的名字。
比如这一篇。
“20XX年11月,Atobe旗下的AA资产管理公司的‘Rifle’基金在伦敦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是欧洲首个纳入军工股的交易型开放式指数基金”。
原来手势比的枪是指这个,跟军工有关的生意,吓死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危险的行当呢,妈妈说话总是喜欢云遮雾罩的,这样很容易被人误解,不过也请大家理解一下,毕竟我们是讴歌爱与和平的神职人员,和这些事物本能上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
顺带一提,这是我见过的排场最大的客户,据说为了节省时间,会坐直升飞机抵达,为此我们不得不清理出一块空地,临时建造了一个停机坪。
“这是国际级的客户,名气太大,所以只能晚上来,但是该有的细节一定要到位——另外,如果决定接下她的委托,她承诺会支持我们家的式年迁宫,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全家现在可全都仰仗您了,真弓大人。”
所谓式年迁宫,就是神社每隔几十年对神宫的主要建筑进行重建并迁移到新建筑上的活动,非常耗费人力物力财力,而我们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信客的捐赠,所以遇到一些大客户,我们必须狠狠抓牢,我虽然懵懂,但也师从真纱,勉强学过几招。
“小女一看您面色,近期恐怕有些事宜谨慎。”
“掌纹有变,恐有不顺之事发生。”
“如果遇到麻烦缠身,可否让我替您分忧?”
正常人是不会信这些的,最多一句“多谢”,有时候甚至是丢下一句“神经”就快步离去,真纱只会轻轻微笑摇头,然后倒数五个数,门外就会准时传来悦耳的“咣当”巨响,通常伴随着惨叫,客人通常会摔个四仰八叉,然后灰溜溜地折返回来。
“请您救救我。”
每每这时,我总能看见真纱的嘴边浮现出意味不明普渡众生的微笑,邪恶巫女的千层套路。
这也是没有办法,我们月照神社全体十年磨一剑,选用上等抛光蜡,时时留意天气状况,就是为了这一刻,我们的地板,保证蚂蚁来了都可以在上面进行短道速滑(真纱严厉纠正:老娘天天在擦,怎么可能会有蚂蚁?别瞎说)。
今次为了大获全胜,大家不惜让我换上最繁复的神前服,又在我的脸上涂涂抹抹,最后看着自己的成果满意点头:“真好看,真弓像辉夜姬一样。”
“怎么感觉在哪里听到过这句话?”
而且是照搬照抄,真纱,虽然你出场的机会不多,但是也不能像NPC一样只会重复一句话,所幸这次她又多说了一句:“可你的名字真的和月亮有关系嘛。”
“是吗?”苑子很给面子地捧场道,“我以为她的名字就是字面意义上和‘弓矢’有关,毕竟是神社家的女儿。”
“当然也有那一层意思……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呢。”姐姐帮我梳理着头发,回忆道,“你出生的那一天是某个十四日,月亮的形状就像完全拉开的弓箭一样,我记得妈妈当时有点遗憾,说‘可是明天才是满月呢’,但外婆说她就是最喜欢十四日的月亮,因为满月的下一天就会开始月缺,可是今天的月亮永远都会有美好的希望——真弓,你的名字其实是这么来的哦。”
“原来如此,真是寄托了大家美好的祝愿。”苑子于是配合入戏道,“那么这位从月亮来的姬君大人,能为您分忧,是我无上的荣幸。若您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告诉我,在下定尽心尽力为您解忧。”
“本公主饿了,想吃煎草饼,速速为我拿来。”
“现在是危急关头!”
“嗯,我知道,所以我要吃两个。”
“……对你已经无语。”
还是那句话,吃东西怎么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呢。
客人和我约定的地方是一个叫“快晴”的亭子,那是外婆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从那个亭子可以看到一条叫做“翠泷”的小型瀑布,在它的周围四季会开放不同的应季花朵,景致特别秀美。外婆的葬礼也是在这里举行的,我记得当时灵位上摆着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还挽着髻,如同一串倒垂的铃兰。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这份温柔看上去甚至能驱散死亡的阴云。
其实只有家里人知道,她并不总是那么温柔的,甚至是有些尖锐而严厉的,对我来说就是在我神乐舞跳错舞步、书写信札没有正确使用语法、或者在说起《万叶集》《古今集》居然敢做出脑袋空空的样子的时候;对父亲来说,这种严厉应该是每时每刻吧。
“别整天哀怨连连的,我看你也是缺乏恒心,拍不下电影就回神社帮忙干活,有个老头儿快退休了,家里正好缺个敲钟的。”
“可恶,竟敢看不起我的艺术,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刮目相看。”
我的外婆是位和平主义者,因而父亲决定第一部影片就要挑战反战题材,在片尾他还特意提到了“献给真知子和真季子两位女士”,只可惜造化弄人,宇贺神真知子女士没有机会看到。
外婆去世后,再没有人给我们这种带着严厉的温柔。家里的每个人都在执拗地用自己的方式对抗死亡,事业失意从此告别电影的父亲,接任宫司神经紧绷的母亲,我则将外婆放在遗忘的边缘,感觉自己变成一扇紧闭的蚌壳。从小到大,没有课程专门教授伤痛疏解,死亡叙事是远在我生活之外的陌生语境,连学校的心理老师都是没有资格证的编外人员,他们只会照本宣科地朗读,我不能指望从他们那里获得什么安慰,或者得知心理康复的方法。但其实无论外界能否提供帮助,很大程度上也都是虚妄。一旦亲密之人的死亡降临,尚且活着的人的身心也会有一部分不可避免地坏死。
我没有把这份情绪外露,这种控制是我的专长之一,多亏有了它,在追悼会上我才能在大家都哭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四处递去纸巾,那个场面总得需要这样的人对吧?而学校这边也不允许我止步不前,考试在即,所以我没有为丧事请假,书包里装着速食饭团和功能性饮料,这样午饭时间就可以边吃边把上午布置的习题写完。
一切都很完美,直到一次午休的路上,我和小蓝正朝小卖部走去,紧接着一个高速运转的足球,冲向我所在的位置,撞到了我的衣服上。
“真弓,你没事吧?——嘿你们这群小子能不能看着点!”小蓝赶紧拍打我的衣服。
被动的球和他的动量交换者一样带着“抱歉真的抱歉”这样含情脉脉的无辜,然后我看见踢球的人被起哄“还不快过去捡回来”。
“没事,同学你不用过来。”我用脚尖轻轻捞起球,开始用膝盖、小腿去颠球,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然后看准时机,飞起一脚,“还给你,接好了!”那球以反科学的曲线在人造草坪上,像充满燃料的推送器一样胡乱发射,从地面一跃而起,撞击球门的铁杆,随后以胜利者的姿态,狠狠进了门。
“Nice shoot!”一旁的队友惊诧地目睹着球的诡异运行,然后纷纷朝我鼓起了掌。
“只是想找借口搭讪而已吧,男生真可恶。”
“算了,也不是很疼的,而且回家洗洗就好了。”我看着那个印迹,“哎,回家又要被外婆念是真的,怎么穿着制服踢球之类的。”
“真弓……”
“不好,我忘记了,我外婆已经不在了啊。”我赶紧转移话题,“我们继续聊,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那个韩国留学生,你要找他对峙吗?”
“对峙什么啊,又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算了,反正我三分钟热度,最多难过几天,下个星期我就会喜欢别人啦。”
“能说出这种台词,你这不是还在赌气嘛。”
蓝上初中之后有很多人喜欢。在储物柜和书桌抽屉里都塞满了告白的信。她还会给我看和其中一些男孩子的聊天记录,虽然最后总是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这次是因为这个人脚踏两只船。午饭之后,蓝缩在我的怀里哭,眼泪顺着我的侧脸流到脖颈处,但她不松手。
我轻轻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没事的。要我帮你去教训那小子?”但其实蓝不会让我做什么的,我们两个都一样,只有这一份粗制滥造的虚势。
她把眼泪蹭在我的衣服上,深吸一口气,说,还是你最好了,真弓,哎你的衣服今天可算是遭殃了,可是闻起来味道好好,我喜欢你今天的味道。
“哪有什么味道?你说的是神社的香火味吧?”
“不是,我闻到了一种花朵被冰冻起来的味道。”
“因为现在就是冬天。”
“可是夏天的时候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你闻起来像荷叶。”
“肯定又是……”话一出口,我顿住了。
肯定又是我外婆在我衣柜里或者是枕头下偷偷塞香包了,家里只有她在去香道教室,只有她对这种事情特别讲究 。
“是?”
“没什么,喜欢这个味道的话,下次我给你带。”
对大家来说,这或许只是一个乱套了的下午,他们很快会被别的事分散注意力,吸引兴趣,然后忘掉这个瞬间。但对我来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人我没办法忘掉,有些痛苦也是,它们压在我的灵魂上,好像没有重量,可是没办法做到不痛不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