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没有跟他一起去过的地方可能就是高铁站。
俞鸣章只能想到这个地方,鬼使神差地打车往那边走,在站外又买了张票,回到清江,后来便自然而然地回到了清江市,回到棚户区那间屋子。
除了这个地方,他好像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了。
这么过去了两天,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他睁眼就能看到柜子上放的弹珠汽水,再转眼,窗外就是进入了秋天的清江——淙淙流水不断往东,他心间那股疼痛变得迟钝而持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机响了一声,他盯着窗外的眼睛终于动了一下,有些恍惚地想自己为什么会坐在床上,龙禹在哪儿……有谁给他发微信,除了龙禹还会有谁给他发微信,龙禹不是跟他分手了吗?
他拿过手机,屏幕上早就弹出了电量告急的警告,也不是龙禹发的微信,是他新班级的班长——上了大学,大家的联系都很稀薄,他脑子变得很迟钝,想了很久才得出这个人好像经常在班级群里发学校的通知,除了收作业外没跟他联系过。
【咋回事儿啊?两天没来上课了。】
俞鸣章回了五个字:【有事回家了。】
那边又发了个“ok”的手势,又问:【你还回来吗?】
俞鸣章又望向窗外,眼睛有些酸痛,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两天的孤独感将他的感官吞没了,机体为了自我保护所以变得迟钝——他知道有一件极其悲伤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心里竟然生不出一丝感觉。
大家都希望他回去念书,龙禹尤甚;念了然后又怎么样呢?未来好像是空洞的,没有吸引力的,但这是一个选择题,他没有答案,甚至没有一点偏向,到头来好像还是只能依靠龙禹给的意见。
他发了一会儿愣,用理智回到【回吧。】
那边又发了个“ok“的手势,【帮你请假,早点回来。】
俞鸣章回了个谢谢,便将手机充上电。
世界好像出了巨大的BUG,这么两天手机一直没有响过,俞鸣章都忘了有这个东西的存在。但一旦意识到有了手机这个东西,那小玩意儿便开始频繁地震动起来,遥哥拉了个群,组织一行人沿着清江往上骑行,名曰“清江溯源骑行小分队“。
遥哥见他不在群里回消息,便私聊他,邀请他参加。
俞鸣章想到骑行,仿佛被一股温暖的风刺挠了一下脸颊,那失去的感官好像苏醒了一些,他想想便同意了。
等他背着背包出门,走到堆放杂物的屋子里,看到自行车时,那股失去龙禹的痛感又一齐弥漫上来,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在把手上拍了一把,腿一迈,便骑上车到主路跟他们会和。
骑友们来自天南海北,有些甚至没有见过面,在约定的地方打了个招呼就各自骑上车往前,不一会儿就互相拉开了距离。
俞鸣章的面容掩藏在骑行服里,他看着周遭不断后退的景物,机械又快速地蹬动脚踏板。他觉得自己是个密封的空罐子,明明里面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被抽走了,已经空了巨大一块,由于没有与外界的接口,所以他处于负压中,内脏一直在互相牵拉撕扯。
想象中的温热干燥的风终于穿过身体,他对周遭的感觉清晰起来,前面有两个骑友好像在唱歌,头盔压在头上有一点沉重,侧面,公路底下是流动的清江,他的麻木感似乎被治好了,他好像听到了清江流动的声音;他仿佛活过来了一点,心里的疼痛不断苏醒,不断放大,他终于对着开阔的环境,发出嘶哑的吼叫声:“啊——”
“啊——”
他加速正要超过一辆货车,那辆车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俞鸣章从旁边经过时,身体甚至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空气流动,他好像在被往里吸引着,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样拼命将他往里拉的地方,就正是一个需要他的地方;他很想找一个需要他的地方进入长久的冬眠……他清理了下思维,加快了点速度,想超过货车。
就在这时,他听见“噗嗤”一声,前方开阔的视野里好像出现了一副画面:很多年前,龙禹坐在柜台后,前面放着一瓶窄腰瘦长的弹珠汽水,龙禹笑了笑,一掌拍下去,伴随着悦耳的声音,他好看的手指上溅满了透明的汽水;也好像是自己这个空罐子终于碎了一条裂缝,无形的气流迅速往里钻,将他炸开,却让他平衡又熨帖。
他侧眼看去,货车一侧的轮胎瘪下去,橙色的庞然大物不断侵占视线,随即无数的编织袋像雨点一样打下来。
一切发生在几秒之内,俞鸣章的手臂被砸得生疼,强力迫使他松开了把手,挂在胸前的吊坠由于冲力飞出来,弹在他的脸上,他不愿意失去龙禹送他的任何一样东西,于是操动着没有知觉的手紧握住车把,随即,整个人跃出围栏,跌进了干枯的草丛里,连人带车在坠落中翻滚,耳边的淙淙流水声不断逼近,视线中,清江的水流变成了吞噬万物的黑色……
又跟爸妈待了一天,便到了出发的日子,龙健和于霞送儿子和生物公司的一群人到了机场,其他人去托运行李,留着这一家人在候机厅道别,于霞还掉了几滴眼泪,龙健也是一脸严肃,龙禹被这离别的气氛感染到,也说了几句平时说不出口的体己话。
差不多到了登机时间,工作人员托运完行李,安慰着两位中年人:“叔叔阿姨,你们以后也能去那边看看龙禹啊。”
龙禹拢着于霞的肩膀,笑着说:“就是。”
一行人喊着“走了走了”,龙禹还往入口瞟,他以为自己很隐蔽,于霞却冷不丁地问:“手机拿来干嘛的?没来不知道打电话?”
龙禹觉得自己狠下心来说出那些话也不容易,他再打过去,那小崽被分手的苦都白受了,便笑着摇摇头,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往里走。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飞机在起飞时终于收到了俞鸣章班长的信息,那人发了张聊天截图给他,【学长不用担心,你弟弟说过两天就回来上课。】
龙禹礼貌地回复道谢,又把那张截屏翻出来看,从只言片语里揣摩俞鸣章的语气,猜测他的心情。
只可惜他弟弟的回话实在太少,他揣摩不出来人的心情,只能察觉小孩儿大抵对以后的安排有个数的。
空乘提醒乘客关机了,飞机慢慢滑行又开始起飞,龙禹收起手机,透过小窗看着外面的世界,一切他熟悉的景物在视线里不断缩小,他徒然生出了一种对未来的恐惧。
两年,还是三年?他会怎么样?
俞鸣章会怎么样?他突然很害怕那种设想,要是俞鸣章在时间流逝中忘了他怎么办?
飞机升上高空,透进刺眼的阳光,他拉下窗户的隔板,有些绝望地想:他最初的希望不就是这样吗?
要是忘了,那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