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玛失笑:“真没吵架。”
乌玛只是惊讶,她以为回来的时候会见到一个空的驯鹰架,结果没有,康吉没有放走那只鹰,虽然看起来情绪不高。
她猜,康吉是担心放走的鹰会报复家人。
可是那天晚上鹰还是飞走了,原因是链子松了,鹰用喙拧开了。
乌玛看着链子上残留的血迹,还有架子上的羽毛出神。
那链子她试过,鹰靠自己挣不开的,而那间房子今晚所有人都进去过,所有人都有机会放走它,包括她。
面对空荡荡的驯鹰架,所有人都出奇的平静。
康吉抓着手指坐在床里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阿娜削着木箭没什么反应,米娅抱着膝盖看着火发呆,查克和阿萨瓦在打赌鹰没逃的话还要几天才能驯成,依扎擦着自己的铃铛手串,偶尔泄出一点声响。
乌玛……乌玛烤着火睡着了,要不是旁边的依扎拉了她一把,差点被烧了头发。
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半夜,乌玛又醒了,兴许是前半夜睡饱了,后半夜格外精神。
呼呼呼,隐秘的风声从门口灌了进来,阿萨瓦出去了,乌玛这次看得清楚,她又跟上去了。
门悄然关上,乌玛站在门外,今晚月亮没有之前亮,朦朦胧胧的一层薄纱,将大地的所有东西温温柔柔裹在一起。
阿萨瓦还是坐在那块巨石上。
乌玛走过去,没有刻意遮掩脚步声,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惊扰了阿萨瓦。
他扭过头看她一眼,给她让了一下,没说什么。
乌玛也坐上巨石,抬头看一会儿月亮,又低头瞅了瞅石头。
“乌玛是担心我遇到危险吗?”阿萨瓦突然开口。
乌玛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愣了愣点点头。她下意识看向土房,阿娜站在暗处,似乎也看着这边。
“像阿娜一样啊……”他轻轻地叹息。
原来他知道阿娜也在。
“乌玛会想家吗?”他又问。
“家?”
“你来时的地方。”
“可能吧。”乌玛想了想没想出来她来时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大概是个很暖和的地方吧,毕竟她那样怕冷——也有可能是很冷的地方,所以她才离开。
“所以阿萨瓦想家了吗?”她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想我‘阿娜’了。”
“阿娜?”乌玛突然意识到“阿娜”是个特殊的称谓。
“对,‘阿娜’,生育我的‘阿娜’。”睁眼直视月亮太久,眼睛发酸,阿萨瓦低头揉了揉眼睛,“她很久没来看我了,所以我想问问月亮。”
乌玛抬头看他:“那月亮说了什么?”
他摇摇头:“月亮什么都没说。”
“奥。”乌玛不怎么会安慰人,换米娅在这可能会好些。
沉默了一阵,阿萨瓦又说。
“以前‘阿娜’经常给我讲故事,都很有意。哦,忘记说了,我‘阿娜’是一位大巫——巫通晓很多东西,最厉害的巫才能被人叫作大巫。”
“你‘阿娜’真了不起——她说过什么吗?”
“她告诉过我很多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原本天上住着两位神,人看不到他们,他们的外表其实是两条大鱼,一条扯着太阳往东,一条往西,所以太阳永远悬在天空正中央。”
“大鱼?”乌玛被这个说法惊讶到,来了兴致,“后来呢?”
“后来其中一位神被坏东西污染了,为了防止污染扩散,另一位神杀了他的同伴。我记得古书里有记载,神王不忍心被‘污浊’侵蚀的同伴痛苦,一箭射向同伴的心脏,血液溅满了天空。”
“神王?为什么叫它神王?”
“因为他是最初的两位正神之一,是规则与秩序之神,创造了规则,创造了秩序,被众神拥立着成为众神的王。”
“这样啊……”
“另一位正神早早陨落,书上记载不多,普通人不太了解他,但我‘阿娜’可不是普通人。”说起自己的阿娜,阿萨瓦还有点得意。
“它怎么了?”
“作为神,他的口碑不太好。”
“为什么?它不是早早就死了?”
“因为他血液里带着太阳的烈火,死的时候天火随着血液撒向大地,那时整片大地一片火海,先民躲进了雪山才逃过一劫。”
“火灭了吗?”
“灭了。北山部落的王没有经过神的允许,私自挖了灵池的水浇灭大火,后来他遭到了神的惩罚。”
“可他灭了大火,不该是功臣吗?”
“因为他破坏了‘规则’。”
“……”
“那场大火吞没了很多生灵,却有更多的生灵从神的遗体中诞生,所以很多种族会叫他父神,也会叫母神,不过秩序圣殿那帮人说只有地底生物才会管他叫母神。”
“奇怪的固执。”
“是吧,你也这样觉得吧。但是也没人指责他们就是了,毕竟他们自称是神王的代言人,替神王号令地上所有种族。不过我听‘阿娜’说——”
阿萨瓦露出一副偷偷告诉你的表情,神神秘秘的,乌玛轻笑一声,为了满足好奇心乖乖把耳朵凑过去。
“‘阿娜’说,秩序圣殿的人见没见过神王都存疑,别说是神王选定的代言人。”
阿萨瓦做了个鬼脸,乌玛笑了起来:“我觉得你‘阿娜’说得对。”
“说起来这位神一半的名声都是秩序圣殿的人败坏的。”
“怎么说?”
“他们说,这个神是暴力与征伐之神,会给世界带来灾难,是坏神,是邪神,几千年来他们一直把他当成对立的靶子,信仰他的种族就是邪恶,是肮脏的地底生物,就应该被其他种族讨伐。”
“他们靠这样攥取话语权?”
“对,那些原本信仰这位神的种族要么皈依神王,要么躲起来不再出现,要么被赶到地下,逐渐被地底生物同化,地上世界成了秩序圣殿的一言堂。”
“那你怎么敢说他们?”
“哦,雪山的事他们管不着,我们不信仰任何神,我们只信仰雪山。”
“——总之,从那以后天上少了一位神,太阳开始东升西落,大地也变了个模样,有了各种神的代言人,你讨伐我我讨伐你,纷纷扰扰的。”
“纷纷扰扰的,”乌玛低声呢喃,“也算一种‘秩序’了……”
“据说天上的月亮是那位神的残躯,‘阿娜’说那是神的眼睛。”
乌玛闻言抬头看向月亮。
“神的眼睛默默看着人间,知道很多东西,所以我想问问它,‘阿娜’什么时候来找我,可惜它从不告诉我。”他抱怨道。
“可能,它也不知道?”乌玛看了一会月亮,怕惊人美梦一样轻声说道。
阿萨瓦倒是很平静,他点头附和:“也有可能。‘阿娜’在时总说,人总喜欢把自己的幻想附加在神身上,其实神根本不在乎,许多东西只是庸人自扰。”
说到这,他低下头抱住膝盖:“其实我也是庸人,我觉得,要不是无力挣扎,人怎么会把幻想寄托在遥远的神身上……”
或许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再也见不到他的‘阿娜’了。
……
“乌玛,你的身体好差劲。”查克叉着腰,看着病殃殃的乌玛皱眉,“等你伤好了一定要跟我们多出去走走。”
乌玛伤口没好,又吹了大半夜的风,不出所料染上了风寒。
她摸了摸鼻子,阿萨瓦也摸了摸鼻子,谁也没有把那晚的事说出来。
“好想出去玩。”米娅撑着脑袋看向窗外。
“不行,阿娜让我们待在屋里。”依扎坚决摇头。
“我也想出去玩,要不我们先出去转转?大不了在阿娜之前回来,阿娜不会说什么的。”
“我赞成!”阿萨瓦眼睛一亮,关在土房里好几天了,他也想出去透透气。
“康吉你去不去?”
“……去。”
“好了四比一,依扎你不想去可以待在屋里陪乌玛,我们先去玩了。”
依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出去了。
“乌玛我们先走了。”
“乌玛好好待在家里养病,我们等会儿再陪你。”
“乌玛热水在炉子旁边,记得喝。”
乌玛挤出一个嗯的音节当作回应,卷着被子蒙住脑袋一动不动了。
“呜呼——”查克一马当先扑进雪白的世界,“还是外边待着舒服,屋子里太闷了,这几天一直下雪出不去,可难受死我了。”
“看吧依扎,还是外边好吧。”
依扎不理他。
“去那棵树下看看我们之前埋的回旋镖还在不在。”阿萨瓦提议。
“那里是不是太靠近河的上游了?阿娜说不要太靠近那边。”康吉迟疑道。
“我们拿了就走,不会有事的。”
“……哎?我记得是在这,怎么没找到啊?”查克刨了一会儿没找到。
“是不是找错树了?”阿萨瓦张望,他眼尖地发现了什么,“看那边,有个人影,好像有人在冲我们招手——嘿!”
他也冲那人招手。
背后被突然一拽,他不满地嚷嚷:“依扎你拽我干什么?”
回头却看到依扎充满恐惧的眼神。
查克也看到了,他喊道:“快跑!那不是人,那是熊!”
雪山上回荡着他发抖的声音,准确来说,那是一头带着幼崽的饥肠辘辘的母熊。
已经饿了半个寒冬的母熊向他们冲过来,为了熊崽不被这个难熬的冬季饿死,它似乎已经红了眼,异常凶狠。
“往山坡下跑!”依扎率先回过神。
恐惧的驱策下,所有人只记得跑这个字,然而人怎么跑得过熊,他们与它的距离在不断被拉近。
三百米。
冷风像把刀子一样往肺里戳,心跳前所未有地急促,全身都在颤抖着,可没有人停下,没有人敢停下。
两百米。
腿有些发软了,他们不敢回头,只敢咬牙往前冲。
五十米。
噗通,有人摔倒了,这是最不详的声音。
“康吉!”米娅在呼喊。
阿萨瓦回头,耳朵一阵嗡鸣,顷刻间心跳声炸得耳膜生疼。
“快去帮忙!”
查克撞了他一下,转头冲向康吉。力道不大,阿萨瓦却险些被撞倒,他定了定神,掐着发软的大腿,咬咬牙跟着查克往回跑。
康吉被两人架起来跑,他们都落在了最后,母熊离他们越来越近。
跑在前面的依扎转头,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有一只大手卡住了她的喉咙,腿也像被重击一样瘫软无力。
她的大脑告诉她,她该去救他们,他们是她的弟弟妹妹,她应该保护他们才对。
可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恐惧的锁链牢牢捆住她的双腿。
“走开!离他们远点!”
米娅捡起沿路枯枝石头砸向母熊,可能是恐惧之下失了水准,石头砸中了熊崽,熊崽一声惨叫让母熊的矛头一下对准了她。
“米娅快跑!”
怒火滔天的母熊不管不顾地冲向她,竟然比之前的速度还要快。
近了,没几步了。
依扎绝望地看着这段距离,她头一次这么痛恨自己没有像阿娜一样勇气和能力保护家人。
嗖——一支箭刺破寒风呼啸而来,呲的一声箭头扎进血肉,射中了母熊肩膀。
阿娜?依扎转头——不,不是阿娜,是乌玛,乌玛站在不远处的巨石上,手里挽着一把弓,搭箭扣弦,正瞄着这边。
疼痛让母熊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第二箭卷着风声扎进了它的腹部。
“吼——”
“快回屋里去!”这一声如平地惊雷把依扎炸醒,她扶起脱力的米娅,同其他人一起跑向土房。
见母熊还是不依不饶,乌玛直接搭箭射向熊崽,离得太远熊崽又小,这一箭偏了些。
这下母熊彻底疯了,它咆哮着冲向她,像一块从山坡上滚下的巨石,以无可阻挡之势碾向她。
呲——
又是一箭,这一箭离心脏很近了,母熊身形有些摇晃,可等它缓过来,依旧咬准她一样直奔她而来。
乌玛箭指母熊,指尖冰冷,冻得像块铁,与之相反她的额头烫得像火炉,后背的伤口在她射第一箭时就裂开了,这会儿已然麻木。
不适感如影随形,她的心却无比沉静,仿佛意识与身体割裂,冷冷地注视狂怒袭来的母熊。
这一次她找到了熊崽藏身之处,搭箭瞄准了它。
母熊终于有了别的反应,它怒吼着挡在她与熊崽之间。
乌玛站在巨石上与它冷眼对峙,她们不可能退让,母熊身后是熊崽,她的身后是几个小孩。
她们身后没有退路。
滴答滴答,母熊身上在不停流血,本能催促它做出选择。
它抬起前爪要发动最后的袭击,而乌玛放下弓,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拉动弓弦了。
呲——利箭破空,母熊轰然倒地。
“乌玛!”
隐约有人叫她,她迟钝地看过去,是依扎,依扎没有回土房,而是去找了阿娜。
“乌玛!”
“乌玛!”
她栽下巨石,阿娜抱住她,像抱住一块冰冷的铁,厚实的皮袄都遮不住冲鼻的血腥,一切就像初见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