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过去了,乌玛还没醒。
屋里亮着光,阿娜在里面,几个小孩被赶到外间,各自抱着膝盖坐一圈。
不知是谁先掉了眼泪,紧接着其他人也开始抹眼泪,偶尔传出一两声抽泣声,断断续续的,气声堵在喉咙里,哭得又可怜又憋屈。这里面就数查克哭得最凶,两只手抹眼睛都没停过。
“帮不上忙就去睡觉,别堵在门口。”阿娜开了门,神色疲倦,语气不好。
“阿娜,我们睡不着。”米娅吸着鼻子说。
“依扎,带弟弟妹妹睡觉。”阿娜语气强硬起来,抽泣声戛然而止,连呼吸声都小了很多。
依扎领着几个小孩回床上。
“依扎我睡不着。”米娅抱着枕头坐起来,挪到依扎旁边。
他们睡在一张大床上,各自占一块,各睡各的。
依扎没说话,拉开被褥让她钻进去。
过了一会儿,查克卷着被子凑过来。阿萨瓦看见犹豫了一下,隔着被子推了推边上的康吉,见他没睡,拉上他一起过去。
平日里乌玛最喜欢占这个位置,因为最暖和。
此刻他们挤在一起,像互相依偎的小动物,挤着挤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冬夜里他们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到天亮了,阿娜告诉他们乌玛醒了。
……
“乌玛。”
乌玛磨斧子的动作一顿,闻声回头:“依扎你找我?”
“接着。”依扎把一串铃铛手链扔给她。
乌玛放下斧子伸手接住,摊开手心一看,愣了一下,手链很眼熟,似乎是依扎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串:“这是……干嘛给我这个?”
“之前被熊追,不留神把给你的石子手链弄丢了,这个补偿给你。”
乌玛摇了摇手串,金色的小铃铛叮铃叮铃作响,她看看手串,又看看依扎:“你真不要啦?”
“送你了。”依扎撇开脑袋。
“我不要。”乌玛把手链放回去。
“不要拉倒,这是阿娜送我的,我还不想给呢。”依扎难以置信瞪着眼睛,一下把铃铛手链夺回来,背过身生闷气。
“既然那是阿娜给你的,你就好好留着啊,干嘛给我。”乌玛继续低头磨斧子。
“……我承认比不过你,你赢了。”
“什么你赢我赢的?”乌玛一下被她的话砸懵了。
依扎抿嘴:“你比我厉害,也比我勇敢,阿娜更信任你,米娅查克他们也更喜欢你,我比不过你。”
“你跟我比什么?”
依扎抱着膝盖又不说话了。
乌玛眨眨眼,刚刚那句话好像有歧义,改口道:“我们为什么要比较?你都愿意把手链送我了,应该把我当家人了吧,家人之间为什么要拿来比较?”
“我想像阿娜一样。”
乌玛疑惑,一时没抓住两者之间的关联。
“我想成为像阿娜那样的人,我想像阿娜那样保护弟弟妹妹,但是他们更关注你信赖你。”
乌玛心里咂摸出点什么来:“所以你觉得我抢了你在阿娜和弟弟妹妹心里的位置,才跟我比来比去的?”
依扎想要反驳,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就当你这么想了——我刚刚说错了,家人也可以拿来比较。”乌玛突然改口,依扎摸不清她的意思,没有立即开口。
“你说你比不过我,那你更要跟我比了。”乌玛不认为自己抢了依扎的位置,但她不可能在自己占据优势的情况下说风凉话。
即使是世上最开明的父母,都不能保证在孩子间没有丝毫偏袒。
而依扎想要的家人的关注和依赖,这些东西根本没法量化均分,倾注到家人身上时也必然有多有少。
乌玛的准则是,比不过更要比,抢不过更要抢,在别人弱势时还一个劲儿劝人不争不抢,那太虚伪了。
但比也要有个像样的比法。
“你不是想要成为阿娜那样的人吗?不是想要保护弟弟妹妹,想要被家人关注依靠吗?那我们就来比比谁做得更好。”乌玛说。
“不过——”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你不该现在跟我比。”
“那什么时候?”依扎问。
乌玛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她转而看向手中的斧子:“阿娜有一把旧斧子和一把新斧子。”
“什么?”依扎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
“旧斧子更好用。我之前找她要,她说新斧子磨合好后就是旧斧子了。”
依扎更加一头雾水。
“你说我比你厉害比你勇敢,你有没有想过,在遇到母熊之前我就见过更加棘手危险的处境,头一回我也会不知所措。”
“你不一定比我差劲,就像新斧子不一定比旧斧子难用,好还是不好是用时间磨合出来后才能检验的,你只是还没跟自己的能力和胆量磨合好。”
“第一次的生疏不能代表什么,拿这个武断地否定一个人是不明智的。”
“你需要时间,等跟自己磨合好再跟我比较吧,那样更公平。”
这次依扎静默了很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像被定住一样。乌玛说完也没打扰她,大家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不好再多说什么。
“……阿娜说得对。”乌玛闻声回头看她,依扎还低着头,她说,“我确实还要再等等。”
……
春暖花开,雪山上的春比别处来得更晚一些,好在还是来了,大小动物们也出来了。
乌玛的伤好得很快,她开始跟着阿娜打猎,依扎带着弟弟妹妹留在家里。
乌玛偶尔会分享些自己学来的打猎心得,这时身边往往围了一圈小孩。
乌玛很有讲故事的天赋。小孩们眼里亮晶晶的,仿佛从乌玛描述的话里想象到自己打猎时的模样。
“……为什么要格外小心被围堵住的猎物?”
“它们没有退路就只能反抗,这时候力气都会特别大,而且都撒在你身上,平时再弱小的小动物都能往你身上咬一个大口。”
乌玛把手臂伸出来,要不是有皮甲挡着,这里就不只是一个浅浅的咬痕那么简单了。
“——乌玛,弟弟妹妹要睡觉了,别跟他们聊了,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知道了阿娜。”
其他人意犹未尽地散了,各自上床休息,期待下一次乌玛带回来的故事。
然而几天后,乌玛没有同往常一样带回有趣的故事,她带回了一个坏消息。
早上乌玛和阿娜双双出门打猎,到了傍晚阿娜是被乌玛背回来的。
阿娜摔下了山崖,差点摔死,勉强捡回一条命,最后还是断了双腿。阿娜很平静,她坦然面对自己失去的双腿。
打猎的重担一下压在乌玛肩头,阿娜留在家里继续教导孩子们捕猎的技巧。
家里的气氛变得沉闷。
对于他们来说,为数不多的好消息是现在不是冬季,没有大雪封山,打猎的难度稍微小一点,还有母羊生了小羊崽,如果乌玛没有带回猎物可以下山换些生活所需的物品。
孩子们想不明白,阿娜最是小心谨慎,也最老练娴熟,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摔下山崖。
他们问阿娜,阿娜不说。
所以他们都跑去问乌玛,乌玛摇摇头,也没说。
乌玛比阿娜更容易心软,也更好说话。他们就一直缠着她,结果被阿娜训斥了一顿。
他们自知影响了乌玛休息,乌玛很累他们知道的,可是阿娜的事情让他们一直耿耿于怀。
最后阿娜叹了一口气还是告知了他们实情。
那天她同乌玛一起猎鹿,一切进行得好好的,然后遇到了一只鹰,鹰啄了领头雄鹿的眼睛,雄鹿吃痛,横冲直撞,直直撞上了悬崖边的阿娜,之后双双坠入谷底。
空气沉默了很久很久。
“是不是当初飞走的那只鹰?”阿萨瓦最先反应过来。
“一定是它!它记恨阿娜,所以报复阿娜!”查克气呼呼地说,“当初就该拔光它的毛,不让它飞走,它差点害死阿娜!”
“它当初怎么会飞走?”依扎忽然提到一个问题,之前他们没在意的问题,“链子都是新的,它怎么挣开的?”
眼见讨论要演变成互相猜测,阿娜打断他们的话:“过去就不要再想了。”
这件事不了了之。
康吉很失落,他躲在角落里,阿娜发现他时他在哭,他说当初不该见鹰可怜去喂它,甚至想过放走它。
阿娜说:“我知道,鹰是我放走的。”
康吉愣愣地看着她。
“乌玛问我,一只驯好的猎鹰可以抓多少猎物,她说哪天要是鹰飞走了,她走之前会把猎物全部还我。我同意了。”
康吉忽然不敢看阿娜的眼睛,他知道乌玛为什么要同阿娜说这些。
“乌玛没有放走鹰,你也没有,所以我放了它,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造成的后果,跟你和乌玛无关……”
“——康吉?你怎么坐这?”乌玛扛着一头鹿回来了,哈提兴奋地跟在她后面转圈。
乌玛的兴奋不比哈提少,这是她这几天唯一带回来的大个头猎物,第一次,没有阿娜在旁的情况下。
这是个好兆头。
她的笑容感染了康吉,他收拾了一下情绪,跑过去抱了她一下:“谢谢。”
乌玛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谢谢”搞懵了,她一拍他的肩膀,不在意地说:“谢什么呀,快去告诉大家刷好锅洗好碗,今晚我们有鹿肉吃!”
今天气氛格外活跃。
乌玛猎回来的鹿,也该由乌玛分肉,她学着阿娜之前那样,把肉嫩肉多的部位分给其他人。
阿娜看了她一眼。乌玛注意到了,冲她笑笑,低头啃起了鹿脖子肉。
阿娜没说什么,倒是肩背松弛了些。
久违的轻松感。
……
跟夏天不同,雪山的冬天来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
可能流血太多一直没有补回来,阿娜到了冬天身体变得很差,经常得喝药。
大雪下了好几天,下山的路又被封住了,阿娜的药也快用完了,依扎懊恼当初没有多准备些,现在只能干着急。
这天雪似乎小了点,乌玛打算出门看看陷阱里有没有抓到猎物,依扎提议跟她一起,想趁机找找能用的草药。
乌玛拒绝了,雪天出门本就危险,她不像阿娜对雪山那样熟悉,不能保证两人的安全。
依扎只好作罢。
结果等到乌玛回来时,依扎急匆匆地跑出来告诉她,康吉不见了!
“你们早上看到他了吗?”
“我在仓库呆了一上午,没看到他。”
“我在羊圈也没看到他。”
“他肯定是偷偷跟着乌玛出门了!”几个小孩叽叽喳喳交流了一会,得出这个结论。
乌玛皱着眉头,看向天边。
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雪开始下大了,现在外边很危险,如果不及时把康吉找回来,他扛不过今晚。
“你们待在家,我去找他。”
乌玛给水囊续了热水,贴身放在衣服夹层,又拿了些干粮,提着夜灯唤上哈提,在一众担忧和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埋头扎进雪幕。
她艰难地在雪中跋涉,茫茫大雪中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如果没有哈提,连自己都有可能迷路。
天色越来越暗,她的心越沉,但没有表现出来,她依旧冷静地寻找康吉的踪迹,思考他可能往什么地方走。
这时,一声高亢嘹亮的尖啸吸引了她的注意,是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