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戈大概是听懂了傅斯敏话里含着的真香,从小会议室里出来就耳朵微微发红地想去找真正的始作俑者对质。
刚看到站在走廊尽头的始作俑者就准备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谁知刘沛明扭头和她对视后不觉虚心,反而焦急地跑上前,喘息道:“哎哟喂,头儿我刚想找你来着……李艳她冷静不到仨小时,刚在审讯室闹自.杀……把头撞了个大口子,现在被送到医院缝针去了!”
应戈听了就擦着他的肩膀走向一边的楼梯。
刘沛明拔腿就跟了上去,大喊:“头儿,你别这么着急,有人在那边看着她的,再说你要去的话也得找两三个人一起吧!”
她的执行能力可不是盖的,一溜烟地就跑没影了。
一打开队长办公室的门就和坐在沙发上的拆饼干的傅斯敏面面相觑,半秒之后,她面不改色地走向办公桌拿车钥匙。
傅斯敏猝然出声:“去哪?”
“李艳出事了,现在人在医院里我得过去一趟。”
傅斯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那我跟你一起过去看看。”
应戈反问:“你不是没休息好要赖在这多睡会儿吗?”
对方闻言则耿直地回复说:“手里这个案子难道不急吗?休息哪里比得上做牛马有动力。”
她这人大概是跟着工作狂生活久了也沾上了满满一身的班味,班味腌进骨子里大概就会从此热爱上班,休息一刻就浑身难受。
……
今天周末,正值夏秋换季感冒盛行之时,医院里人满为患。
两人穿着警服在医院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找到李艳的床位。
因为医院床位短缺,她就只能勉强被安排在了走廊的病床上,这人多眼杂,病人和家属一个一个擦着她们肩膀过去,再加上有穿着制服的警察在这,霎时间吸引了许多目光。
应戈肩膀扛着两杠二星站在一群辅警与警员面前,多年老干部气质让她令人瞧起来就不怒自威,傅前辈这二级警司站在她旁边都显得黯然失色了。
李艳脑袋上包着纱带,最外层还隐隐有些猩红的血渍,此刻正阖目平躺在病床上,对周遭的环境毫不在意。
应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开门见山道:“根据专业精神医师提供的报告,你的精神状态健康良好,除了有些偏执状态以外,都控制在正常人范围内。所以我可以说,你打算纵火实施犯罪时是清醒的,你就是想自杀,再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死。”
李艳这才睁眼,同样也直勾勾地回视她。
“不管你想没想好都要老老实实地把所有实情交代清楚。”应戈冷冷道。
说罢,她注意到了附近聚集到她们身上的目光,偏过头吩咐工作人员道:“麻烦贵单位给我们腾出一间私密性好些的病房或办公室,谢谢。”
对于刑侦支队的要求,合作医院那真是尽心尽力的,在二十分钟内就腾出医院一间专家会诊室。
在场的一位女性警员搀扶着李艳下床,举着吊瓶送她过去。
应戈她们就跟在后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艳身上的那些细节。
根据她们已知的情报来看,李艳之前的工作是名初中一级语文教师,在五年前就和丈夫离婚,当时女儿全小幸才两岁自动就被判给了母亲,而全小庆作为传统中国家庭眼里的正根香火,那离婚时要抚养权就会闹得特别凶,李艳为了把儿子留在身边那简直是和前婆家大战了九九八十一回,极其狼狈地才将小孩要过来。
不过前婆家再提起上诉那也是被驳回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孩子他爸的收入才超出江畔基础工资的一点点,开了家废品站,以及他是个瘸子,一个残疾人。
按理来说,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才把两个孩子留在身边,甚至在后期还花光积蓄将她们送进江畔最好的私立学校——李艳应该是很爱自己的孩子的。
那,为什么自焚的时候还要带着她们一块?
中国的母爱大多都并不纯粹,掺杂着恨和无奈。一方面女孩从小就被教导以后要去到新的家庭里相夫教子,另一方面是女人生下孩子是没有选择的,因为所有人都认为结婚的目的即是生育孩子,并作为日后养老的保障。
母爱又是绝对比父爱震耳欲聋的。她会爱孩子胜过爱生命。
自从父母离婚后应戈就再没见过母亲,四岁时也没有记忆,脑子里就没有母亲的摸样,大概应父也是很恨那个女人,应戈把家里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任何一张关于那个女人的照片。
于是她就把这种恨继承下去,恨到从心里而来就会有的不适与回避。恨她在自己生命中任何一个需要母亲的时刻都缺席了。
应戈的三十二个生日,她的三十二个受难日;应戈脑袋上的每一根头发丝只能她自己来扎;应戈各种十几岁的少女心事,没有人可以倾听;应戈第一次来月经,裤子上血红一大片怎么样都止不住,以为得了绝症躺在床上等死,卫生巾的使用方法则是同学教的,而240、290、420这类神秘数字她在高中月经贫困里后知后觉;应戈的第一件内衣,是发育后邻居家阿姨看不过去送的,到现在都记得是什么样式,一件粉色的基础小背心,上面有小蝴蝶结与小猫图案,两片海绵总会在洗它的过程中移位需要手动调解,穿久了就会松松垮垮。
每一句的“你妈妈不要你了”混着藏在榕树里的眼泪将恨刻进她骨子里。
在应父瞒着自己参加危险任务还一不小心牺牲后,应戈又一同恨上了他。
不过这么想来,那应母大概也是恨应戈的,不然为什么要主动不要她,还这么多年没想过没找过,只支付超额的抚养费来平息人性里的愧疚。应父是很好的人,不犯任何原则上的错误,只是工作让应戈切身体会地忙,有时候可以忙到大半年不着家联系不上。
这个家在他心里就像从来没有过,家是应戈成长的福利院。
如果这段婚姻让应母感到窒息与不快乐的话,那应戈也会尝试理解她。她只要她幸福快乐。
-
医院的小会议室果真是比市局那拔地而起的大草棚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明亮的大落地窗,舒心的小绿植,角落里水吧各式茶饮咖啡一应俱全,就连不围在大方桌前的椅子都是皮面的。
女警将李艳扶到椅子上,并找了根输液架来把吊瓶挂上。
而应戈和傅斯敏则在她对面坐下,两双眼睛毫无心理负担地凝视着对方,企图从李艳身上看出什么来。
主人搓了搓手,笑道:“空调已经打开了,领导想喝什么茶?”
应戈一摆手,礼貌道:“谢谢,不用这么麻烦。现在我们要依法对嫌疑人进行询问,请您回避一下。”
这主人也是很客气地说了几句漂亮话就扭着自己的将军肚出去了。
眼瞧着门合实,傅斯敏才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伸懒腰的同时遗憾说:“好不容易能免费喝茶,你就这么把它给推远了。”
应戈在一旁调试着电脑,闻言说:“工作时间就不要想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都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世界上没有白吃的饭。”
“那还不是想蹭蹭你的领导光环,狐假虎威一次。”傅斯敏戏谑说,
对方的眼神瞥过来,里面好像在说——你也知道你是个狐狸啊。
于是傅狐狸就精神恹恹地一遍晃悠着她那条毛茸大尾巴,一边听领导和李艳的对话内容。
“李艳,你是什么加入那个邪.教组织的?”
应戈边问,边滑动触控板开了个笔录文档。
李艳闻言纠正她:“什么邪.教?我才不是邪.教信徒,那也不是邪.教!你们警察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随便给人扣帽子啊!”
“那你说,什么正经交友群能让人自焚,还顺带烧死别人的?”傅斯敏嗤笑。
应戈没管她,直截了当道:“我只需要你说,不需要你问。”
李艳干燥的嘴唇动了动,不情不愿地吐出几个字:“四五年前。”
这邪.教组织竟然这么久了?
应戈有些惊讶。
根据经验来说,这类警方从前听都没听过的邪.教成立的时间不会早,除了那几个臭名昭著、家喻户晓的大组织,其余的大多在各种因素影响和打击下都活不了太久。
而李艳、马芳、李得娟加入的这个竟然就在警方眼皮子底下运作多年,根系复杂的程度令应戈难以想象。
“算时间,好像是你和前夫感情破裂、离婚的时候。”应戈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你选择这条路的?”
说罢,连一旁钓鱼的傅斯敏也来了精神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李艳的手指因为常年握粉笔而变得粗糙变形,它们互相搓着,正是焦躁的表现,连眼神中也带上了戒备。
应戈见状笑了一声,一直温和坚定的声音像是淬了冰渣:“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说说一些你感兴趣的东西吧。”
‘……’
“十二年前,你和前夫步入婚姻殿堂,那年你23岁,刚大学毕业满一年,在教室的岗位上闪闪发光,却因为传统思想听从父母与邻居的介绍嫁给了之前相亲只见过几面的男人,街坊邻居都夸他老实本分,节俭会过日子,而且婆家离娘家很近,只需要开十分钟的电动车就到,和弟弟同吃了一碗离别饭后就断绝了与原生家庭的精神联系。”
基层女性困境。
毕竟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而社会意识又具有相对独立性,接受过现代教育又觉醒的人自然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是窒息的。那会的李艳觉醒又沉默,最终还是走向了父母从出生就为她规划的人生终点。
“但婚后你就发现了,你的前夫是个瘸子,没什么赚大钱的能力,就开了家废品站。前夫没什么优点也没什么缺点,日子也就这么平常过去,你又很快怀孕,一年后生下男孩后全家都很高兴,你为此松了口气,因为自己可以不用像母亲那样生四五个孩子来完成任务了。不过你的前婆婆对你一直不好,婚后生活过得不愉快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她,她总对你挑三拣四,轻则不给在学校工作一天的你准备饭,重则撒泼打骂,而前夫总和稀泥当和事老,婆媳两个一闹矛盾就借口离开。”
应戈越说,李艳的神情就越紧绷。
显然这段过往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成了创伤经历。
这些情报都是应戈发动整个队里没案子的警员加急走访调查出来的,差点没累死几个加班加到气血不足的牛马。
“只生一个儿子你前婆婆当然是不满意的,想再添一个男丁来保险,以后要是家里有什么事情两兄弟也好一起帮忙,你原来是不愿意的,婆家和娘家两边都催得紧,在压迫下你再度怀孕,结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前婆婆从此之后再也没给过你好脸色,几乎每天都会爆发争吵,日子过不下去你想离婚,跟母亲商量却得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安慰话,并且离婚这一行为会让娘家蒙羞。”
李艳忍受不了,大吼:“别说了!”
应戈的语气也陡然变得激烈:“转折就在你被你同事介绍进了那个邪.教群里,因为没有可以倾诉的地点,你就每天把自己的苦水倒在群里,那个群里的人不仅非常友好,还鼓励你离婚,给你灌输了很多你以前根本想都不敢想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