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0
帕萨莉吸了口气,才起身也走到门口,站到妈妈身边,同她一道迎接汤姆。
“梅尔宾斯夫人,很久不见,您的身体还好吗?”汤姆文雅地回答,同时瞥了帕萨莉一眼。
令人惊讶的是,他一直以来充血的眼睛恢复了正常,脸颊看上去也比之前要健康、饱满一点了,可也就跟几年前出发旅行时差不多,依旧显得苍白消瘦。
“我很好,快进来吧,汤姆。你看上去脸色不好,刚回英国吗?”妈妈把他让了进来,帕萨莉也站到一边,同时一挥魔杖,把他的室内鞋拿了出来,不过马上又感到后悔:妈妈还在旁边,这种举动会不会显得有些过分亲近了?
她忍不住有点脸红,可还是努力装作自然的样子,指挥人偶倒茶和摆点心,不去在意妈妈和汤姆的视线。
“我回来有一段时间了。”汤姆先回答了妈妈的问题,接着又对帕萨莉说,“我说两句话,马上就走,帕萨莉,不用麻烦招待我。”
接着,他像解释般又冲妈妈露出斯文克制的微笑,“稍后还得忙一些事,而且我也害怕会打扰您休息。”
帕萨莉有些尴尬,也有点恼火——他不知道这样显得她像个傻子吗?她还把他的室内鞋拿出来了,他难道没注意到吗?可恶的混蛋!
好在妈妈救了场——
“你太见外了,汤姆,我一直都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回来。这段时间,萨莉的朋友们都在,就只少了你一个。快进来坐坐吧,好吗?今天外面这么冷。就喝一杯茶。”
汤姆瞥了一眼站在一步之外、故意把脸转向厨房的帕萨莉,冲妈妈腼腆礼貌地笑了一下,才听话地走进来,脱下大衣,换上室内鞋。
但当在桌前入座时,他又以沉稳且不失紧迫的口吻截住了妈妈接下来的寒暄和闲聊:“我这次来,是因为这个。想必您和萨莉也看到了。”说着,他从长袍里拿出今天早上这新的《预言家日报》。
看见报纸,妈妈热情的表情褪去了大半,跟帕萨莉交换了一个谨慎担忧的眼神,点了点头。
“接下来,保守派要发起针对改革派的全面进攻。改革派主要参与者都会被卷进来。所以,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表明来意后,汤姆进一步解释,同时目光转向她,让帕萨莉心里一紧。
妈妈立即有所察觉地握住了帕萨莉的手。
“目前,我们的计划是,在关键项目上绝不让步,只管宣传项目,不跟保守派在这些个人问题上拉扯,以免重点偏移……另一方面,跟妖精的谈判正在进行,如果能达成新协议,保守派就失去了又一枚关键砝码。到时候,我们只需公布工作成果,人们自然会淡忘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重新倒向我们。”汤姆扫了一眼她们交握的手,嘴上没停,把改革派的大致应对策略娓娓道来。
“我个人认为,接下来会有人利用以前学校的关系深挖关于你的消息并进行一系列揣测甚至抹黑,所以你得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如果有必要,可以暂时躲起来。”然而,话虽这么说,汤姆的目光却平静且客观,流露出一种毫不动摇的力量,似乎并不认为她会畏惧面对诋毁并挺过这次危机。
“我明白。”帕萨莉胸口一片震动,热气和勇气涌出,在其中盘旋、鼓噪,随后安稳地落了下来,将所有的不安都压了下来。她也对他报以沉静坚定的注视——当然,她绝不会退却和妥协。
“……不过,我保证,一切会在一周左右就结束。”汤姆接收到她的回应,微弯了一下嘴角,黑眼睛里闪现出欣赏和一种为她、也为自己的古怪骄傲,才重又恢复一贯平静自信的神态。
“所以,您也不用担心,梅尔宾斯夫人。”然而,当他转向妈妈时,那种上位者般的从容镇定又弱化,显现出斯文和些许拘谨,仿佛他是第一次来家里做客的腼腆小辈。
妈妈看了帕萨莉一眼,点点头,接着对他礼貌地表达了感激:“多谢你特地跑这一趟来告诉我们这些,汤姆。”
“这我是应该做的。”汤姆立刻说。
又坐着寒暄了一会,他便告辞离开。
“你不妨送一送汤姆吧,亲爱的,我来收拾这些。”妈妈指了指茶几上没有吃完的茶点和餐具,体贴地说。
帕萨莉的脸又红了,知道妈妈肯定看出来她很在意汤姆,但眼下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想问问他的身体状况。他突然看上去又健康起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已经找到了修复灵魂的方法吗?
“不用送我了,帕萨莉,我可以自己回去。”汤姆边穿上大衣、换回自己的鞋,边以毫无察觉的寻常口吻说,“外面很冷……”
“好的,妈妈,我去去就回。”帕萨莉赶紧边扬声答应妈妈,边悄悄伸手掐了他一下,叫他闭嘴。
汤姆抬眼看她,眼里流露出满意和愉悦的笑意,最后几乎是懒洋洋地任她推搡着出了门。
“你完全可以有话直说,没必要弄成这样……好像我们在偷情。”一出门,汤姆就立即轻声说,眼睛紧盯她的发旋,说到“偷情”时,脸上的沉稳不再,贪婪的欲念一闪而过,扭曲了他的表情。
帕萨莉装作没听见他的轻佻话,而是给自己施了一个保暖咒,又掐了自己一把,才稳住心神:“我们朝前走吧。”
汤姆露出叛逆的嘲笑,但末了还是顺从地跟着她迈开步子。
等穿过枯黄的便士草和铃兰交汇地带时,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他突然造访只是为了让她和妈妈安心——他肯定清楚,这篇报道发出来后,她很快就能猜到一切,也能扛过随之而来的窥探和诋毁,可仍选择第一时间上门跟她们解释,向她们透露他们的应对措施。
一股暖流从心底缓缓淌了出来,甜腻得仿佛刚刚融化的糖浆,让她的脸立刻又热起来。
“我不知道你的身体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健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帕萨莉不自在极了,好在马上想起了自己关注的重点。
“我一直都很健康。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总是担心我的身体。然后回答你的问题,我只是稍微打理了一下,不然,我想梅尔宾斯夫人会感到不适应。”他也偏头看她,好心情地解释——话音刚落,他的外观果然开始飞速发生变化:脸颊和眼窝重新凹陷下去,漆黑的眼睛又转而鲜红充血。
帕萨莉失望地沉默了,忍耐住脱口而出的讽刺——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这幅鬼样子很吓人。
“……我以为你不是那种只看外表的人。”捕捉到她的神情,汤姆顿了一下,心平气和地指出,脸却也瞬间阴沉了下来。
“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喜欢金发碧眼,而我从来就不在这个愚蠢的范畴内,不是吗?”顿了一下,他又冷冷地讥讽,气息因为恼怒也颤抖起来。
“那跟这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帕萨莉平静地解释,停下了脚步,直视他的脸,“我只是不喜欢你胡乱折腾自己的身体。你为什么不能像最初一样,让这具身体健健康康地活着呢?”
他瞪着她,余怒未消的脸上轮番闪过心虚和诧异,似乎一时不确定她指的是什么。
一瞬间,帕萨莉就明白了,十六岁的汤姆并没有把她猜到一切的事告诉现在的他。
几乎是立刻,无法言喻的心酸、难过和柔软从身体最深处涌了上来,直抵喉咙。她感觉嗓子眼里的硬块无论如何和咽不下去,而且,只要一开口,就一定会漏出哽咽。
他总是这样,一个矛盾体——既然胆大包天到能撕裂自己的灵魂,那又为什么会畏惧直接把这件事告诉她呢?既然如此在意她会因此生气,又为什么非做不可呢?
答案就要浮现出来,但她赶快把它压了下去——不得不承认,她也是个胆小鬼。
帕萨莉赶紧把目光转向了远处,以免眼泪掉下来。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摊牌的好时机——尤其现在她还拿不出修复灵魂的办法,也没法决定是否要跟他在一起。可一想到未来某个时候他可能会在探索研究危险魔法的道路上彻底忘记适可而止,最终把身体搞得残破不堪,甚至彻底散架,恐惧和心焦就像迅速上涨的海潮,顷刻间就把她所有的理智吞没——
“既然你已经在探索危险魔法方面取得了无人能及的成就,”她听见自己用沙哑冷静的声音说,“这个记录也不会有人能超越,那么,你是否能多在意一点自己的身体健康呢?”
汤姆的气息更加紧绷起来,牢牢地盯住她,顿了好久,才僵硬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帕萨莉深吸了口气,握了握拳,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他干枯惨白的脸。
忍了又忍,她最终还是放任自己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汤姆僵住了,似乎被她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
但帕萨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上——眼前的人皮肤非常冰凉,筋肉几乎消失不见,皮肤薄得像纸一样,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揉碎,碰到底下的骨头。一时间,不知怎么,她忽然想到三年级时的他——他们一同在遭到轰炸的伦敦市区,坐在慈善院的废墟上说话,他单薄的身形和消瘦的脸庞也让她感到担心。她有点怕他会死。然而,现在看来,那时的他竟然也比现在要健康得多。
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心立刻就像被一只残忍的铁爪抓住并胡乱撕扯。然而,与其说想尽快摆脱这种痛苦,她更想跪下来恳求它——不是为停止对自己的折磨,而是如何可以,请以此为代价,让汤姆能适可而止,让他恢复健康,哪怕像三年级时那样瘦弱,也可以。只要他健健康康、完完整整地活着。
“没有人能在危险魔法研究方面再超越你了,”她小心翼翼地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哪怕因为泪水集聚、视线里已经全是一片模糊的色块,眼前人的脸完全看不清楚,也没有移开视线:“所以,你能不能至少放慢脚步,等我能找到强健灵魂的办法。”
“……你都知道了。”过了好一会,他说,更像是陈述事实,目光也丝毫没有离开她的脸,周身气息却慢慢松弛了下来。
但过了一会,不知想到什么,他的情绪又猛地膨胀、变得急切和激动起来,血红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睁大——他近乎夸耀般地承诺:“如果你是为这个担心,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死,你也不会。我们都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说着,他伸手抓住了她没来得及撤回去的手,紧贴自己的脸颊摩挲了几下,随即放到唇边,迫切又略显笨拙地亲吻起来。
“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会为这个发愁……”他边含糊地说,边把脸埋在她的掌心里,深深地吸气。
“不,别这样……”帕萨莉也忍不住抽气,试图把手抽回去。然而,哽咽的声音还没完全从空气里消失,全身就不自觉地又颤抖着,失去了知觉,让她没法控制它们——一瞬间,她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像。
但与此同时,汤姆嘴唇触碰过的地方好像燃烧了起来,只是这种炙热并不灼烫,相反——它催生了一种奇异的麻痒,一直顺着掌心蔓延到整条手臂,然后是肩膀,最后一直钻到她的胸口,直至心底某个说不清楚的地方也开始酥痒得让人坐立不安。
意识也正在远离,她觉得仿佛喝了很多火焰威士忌般又热又晕。眼前汤姆微卷的黑发在晃动,苍白干枯的脸在发丝和她的手中若隐若现,而她不仅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甚至难以稳住身体——双腿好似夏日烈阳下的冰激凌一样,正在迅速融化、变软。
汤姆的亲吻不知何时停了,她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被用力箍住,被迫跟面前的人紧紧相贴,而她的头正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顺着耳廓传进耳道,接着似一股热流淌入脖颈,再顺着那里的血液直抵心口,最终跟她的心跳重叠、交融。
他也把头低得很低,虚虚地依偎在她肩膀上,头发蹭着她的下颌,好像在感受着这一切。
不过,很快,帕萨莉就觉得脖子一侧被汤姆呼出的急躁气息扫得发痒——他正试探地不断嗅闻她的脖颈,好像随时都会把嘴唇贴上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清醒了一些,开始挣扎起来。
腰上的束缚顿时缠得更紧了。与此同时,汤姆把头往她的脖颈里埋得更深,显然并不情愿结束这一切。不过,他最后还是放开了她。
“你……不能这样。听我说完……我现在……正寻找修复灵魂的新方法。我知道寻常的办法对你不奏效。所以希望你……能配合我。”帕萨莉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喘息着、艰难地说,觉得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脑袋依旧昏昏沉沉,浑身力气被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