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上房这头,贾政待女孩子们散了,便命人传宝玉。少刻上来个丫头子,回:“二爷读了半日书,这会子才睡着”。贾政闻言不悦,说:“头里命他温习骑射,不上二月就躺倒了。身子不健旺,学业就荒疏。”
说不了,因见王夫人口唤“袭人”,忽想起宝玉淘气,混与丫头起刁钻名字,正是眼前这个“花袭人”。贾政心中恼怒,忍气打发人走,还未开言呢,王夫人先张口南边路远,闭口无人照料,一句赶一句地,百般留宝玉在京。
贾政原只三分恼,被这一夹缠,立时怒恨难遏。无奈许多话不好明说,便指着周魏相争一节,埋怨道:“....几十年使出来的好刁奴,公然在总管房吵嘴打架,还是两个副管事,真活打脸现世!”
王夫人先头夸魏琪,是为他得贾政青眼,自己趁机取便。谁知弄巧成拙,反被贾政调去总管房,幸而那处也是要紧所在,有个得力人儿,可得许多便宜。
这会儿贾政发恼,王夫人委屈之余,未免疑心魏家两口儿猜度出什么,魏琪以为有主母撑腰,又一心巴高讨好儿,这才壮了狗胆,冒犯黛玉李纨的。此举虽痛快,但他夫妻犯口犯舌,又没眼色,长久留着倒是个祸患。
正出神,忽人回:“二奶奶上来了。”王夫人端坐定,道:“叫她屋里来。”说时,宝钗已笑吟吟走进问安,道:“甄家两个女人来了,要给太太磕头,多谢上回送去的人参。”
王夫人问:“他们老太太如何了?”宝钗道:“养着呢,若熬过今冬,可望再添一年的寿,如今还和三太太、四姑娘、五姑娘住在京郊。”
众人闻言,各自唏嘘不已。原来甄家旧年抄没家私,调取京都治罪。几位老爷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幸而女眷与稚龄男丁蒙恩获赦,仍回江南安寓。圣上可怜甄老太君病重,路远迢迢,怕熬不回家去,便命皇庄上收拾一座旧院,又许留三五家人同居照管。
王夫人便叹:“这么说,老人家许可再撑一年了。她一去世,三太太和两位姑娘就要回南。听说他们祭田不过十来倾,坟屋子也才几十间,远的近的十几房人口,怎么分得过来?等三房人回去,凉水也没有喝的了!”
宝钗劝道:“太太放心。真那样,两位王妃必替她们主张——一位亲王妃,一位郡王妃,都是甄老太君嫡嫡亲的孙女儿,身份体统摆在那里,甄家人敢不从么!”
又笑道:“那两个女人进城置冬衣,我就做主拣了几身棉袄裙,并两件小毛斗篷,一并送给她们。她们千恩万谢,已朝上磕了头了。我还吩咐底下人,千万瞒着老太太,她听见要伤心的。”
贾政已收了怒色,点头道:“处置得很好,家里有银子,也该送她们些儿。”王夫人密收着甄家数口大箱,箱头束贴封条,瞧不见里面东西。猜度送箱之人口声,不外珠宝金银之属,因此不愿与甄家人再多来往,遂道:“如今情景儿,还是送使物合用——你从家里来,宝玉可醒了?”
宝钗道:“我从议事厅儿径直来的,倒没回家。不过早起他说走了困,吃罢饭要睡一会子,这时辰想必醒了....”
王夫人错愕道:“这就差了。你说他睡了半日,袭人怎么说读了半日呢。”宝钗尚自发愣,贾政先喝道:“孽障,孽障!必定他游街走马,串通丫头们替他瞒谎!”
王夫人听不得人拣宝玉的错儿,忙道:“老爷交代读书,他怎敢乱出门?一时别处散闷,也未可知。”顿一顿,急命宝钗道:“告诉园门上人,平素多警醒,漏放宝玉进园,四十板子是逃不掉的!”
宝钗笑道:“守门闭户的事一向该大嫂管,如今我越过她,未免不恭敬。可若请她来,兰哥儿正生病,偏碧月发疹子,前儿挪出去了。嫂子走了,只剩素云一个大丫头,那里忙不过来。”
贾政慌得先问:“兰哥病了?瞧过大夫没有?”宝钗道:“一早瞧过了,不过白冻点子,清净饿两顿即可。”
贾政扶须沉吟,片刻道:“就请你大嫂来罢,我也有话嘱咐她。”又告诉王夫人:“你这里有闲余的人,叫个去服侍兰儿。”王夫人无法,只得唤进玉钏儿,一一交待。
玉钏原在门口听候,屋里的动静隐约知晓点子,一领此命,便急步赶至稻香村。只见李纨坐在床头,正一口一口吹碗里的药。玉钏道明原委,李纨既不说话,也不起身,只慢慢把药放下,手搭着药碗出神。
玉钏不知何意,正踟蹰,忽见素云端着蜜饯进来,玉钏如遇救星,忙拉过悄悄告诉。素云叹口气,走到床边道:“药温了,我叫醒哥儿吃罢。”说毕,轻声唤醒贾兰,一时看他吃过药,漱了口,李纨方交代一番,独自出门而去。
玉钏帮着素云收碗碟,摆靠枕,放床帐,一直守到贾兰睡熟,才又匆忙往回赶。刚过桥,就见个小丫头舞手打脚地在前面跑,张一张,认得是王夫人院里才上来,起名叫做小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