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薛家大姐儿洗三的日子,岫烟早备下一串姑苏法螺寺大禅师开光的玉手钏儿,一只赤金长命锁,两套小包被小帽鞋儿,预先送到蘅芜苑。
原来薛姨妈先命:“给姐儿起个乳命,早晚好称呼。”薛蟠回房,头疼眼晕地翻了两日书,高高兴兴告诉说:“我想到个绝好的名字,姐儿生在秋天,古人有诗云‘秋芳未云歇,采采黄金蕤’,就叫‘秋芳’ 正好!”
薛姨妈正在吃茶,一听这话,“扑”地一声,茶水喷湿半裙子,连鼻子也呛进水,咳嗽不断。指着薛蟠道:“你哪里听的歪诗?混起的什么名儿。”
薛蟠奇道:“宝兄弟告诉我的,我问他‘秋芳’ 如何,他直叫好,就念了这句诗。”薛姨妈趋前要打,刚扬起手,又想儿子素性耿直,虽知贾雨村续娶了傅通判的妹子,却不知人家闺名叫作傅秋芳。宝玉呢,又不知宝钗曾和雨村混点鸳鸯谱。所以郎舅两个一处,闹出这不尴不尬的笑话来,幸而宝钗不在这里,没听见,不然存下疙瘩,又要几日不畅怀。因道:“你说金桂也想了一个名儿,就用那个罢。”
薛蟠扭头哼道:“女孩儿家叫作‘六嫦’ ,恐怕不中听。”薛姨妈犹未听清,问:“什么不中听?”薛蟠道:“媳妇说,大姐儿落地六斤六两,是个吉利数儿,她又爱嫦娥花,故而起名‘六嫦’ .....”
薛姨妈哭笑不得,道:“世上哪有嫦娥花,都是她胡造的....”薛蟠忙道:“我说这名字不好,她还大发光火呢。不如蠲了,再选好的来。”薛姨妈道:“我这会子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薛蟠默了默,道:“妈说‘秋芳’不好,就改成‘秋红’ 如何?”
薛姨妈道:“越发小家气,你珍大嫂子新买个丫头,就叫这个名儿。”想了半日,头疼道:“就用你媳妇起的罢,她辛苦一场,起个乳名也应当。”
薛蟠此次南下,不但从拂遥带回许多海供夷产,半道又贩了几车香料纸扇,放在铺里,都销得又快又好。及归京,又遇上粮廒失火,那涉罪的几十户人,至贱也算小富之家。
除孙绍祖这样斩立决绞立决的,还有斩监候、绞监候、流放远戍、发配充奴....更兼工户吏部中受牵连一干降职罚俸的官员。或以钱代笞,或变物为银,或分家避祸,或仆窃销赃....不上半月,大小当铺添了许多生意,远近人牙多了许多主顾。薛家的“恒舒典”也低收高赎,出息何止往常数十倍之多。
薛姨妈心中得意,且有了乘龙快婿,更与旧日不同。便想借着外孙女洗三,大大操办一场,也是让外人看看儿子成就大器的样子。于是和王夫人商议,仍借了园中的红香圃,热热闹闹摆酒唱戏,直喧腾了一整天。
晚夕席尽,各自回房。那宝玉吃得两眼迷离,贾环贾兰一边一个架进房中,袭人等连忙接过,又让坐让茶,贾环两个随意用些点心,便都走了。
这里袭人忍不住埋怨:“叫你别去你偏去,你在那里,宝姑娘避会又不得去了,人家才是正经姑姑,你又赶在头里做什么?”
宝玉正坐在床上,等人替他脱靴,闻言乜斜了眼,道:“姨妈再三再四来请,哪里能推辞。再说宝姐姐不爽利,恰好避过了。”说着双手抱头,嚷:“额角疼得紧。”一面仰天倒在枕头上。
袭人又笑又恨,拖他手道:“起来换了衣服,再擦擦脸,岂不睡得安稳?一身酒味,熏也熏死个人。”宝玉便拽住她胳膊轻轻一拉,袭人站立不稳,扑在床上。宝玉笑道:“你来,我有个笑话儿告诉你。”
袭人羞得满面通红,偏两手被他按住,百般挣挫不起,急道:“你作死,大天百日的,也不怕来个人?!”低头瞧瞧宝玉,星眸微饧,玉面如春,比不吃醉时更显秀丽俊雅。袭人不由心下一软,柔声道:“你要怎么,我难道还不依?...但别这会子胡闹,看闹出病来呢。”
宝玉两眼发直,呓语道:“我早已一身病痛,还怕什么....好人....只求你....”袭人见他翻身,又想听下面的话,索性更趴得低些。正屏气间,就听门扇打得一响,有人进屋来了。
袭人冷汗一炸,登时绮思全无,撑起半身扭头一望,就见麝月陪着玉钏站在门口,道:“太太不放心,问问二爷怎么样了。”袭人忙绕出阁子,笑道:“吃过醒酒汤,已经睡稳了,我这会子正替他摘璎珞,把玉收起来呢。”麝月笑一笑,转身送玉钏出去。
袭人松口气,回来坐在床沿上,一时又忍不住看向宝玉,叹道:“主子们果然有眼光,选中宝姑娘,她来了,不但对宝玉好,我的日子也好过些....至于林姑娘....听说她身子不大好了,太太的心愿终不落空。”心中胡想,目光却一直在宝玉身上打转,瞧他睡得满头大汗,脖子上还挂着装玉的绦子。遂伸手轻轻扯出,欲先取下那玉收好。谁知拽到被外一看,五色丝绦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玉来?
袭人只觉脑中一片白茫茫地,如中雷击般全身定住,瞬时又猛地跳起,在宝玉胸前混拍乱摸。一边喘气一边叫“来人”,窗外廊边的丫头都跑了进来,见这样,还当宝玉患了急病,都挤着要来帮忙时,袭人喝道:“都别说话!快把院门关了,谁也不许出去!”
这是麝月绮霞秋纹碧痕几个大丫头也来了,袭人急道:“小蹄子们,你们谁见到他的玉了?”麝月道:“适才姐姐不是说,提他摘下来了么?”
袭人方才羞怕成乱,随口说的一句,谁知恰点在题眼上,心念电转间,忙道:“正要摘,你们就来了。我回来给他换袜子,又耽误些功夫。这不才刚要收,就寻不见那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