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族船队快速航行的过程中,船体震感越发明显。
大地在哆嗦,咸池周边的崖墈上,砂石突然簌簌跳动,仿佛千万队行军蚁在地底奔行。
百年老榕垂入水面的气根剧烈摇晃,惊起成群红嘴鸥,这些白色精灵贴着混浊的水面仓皇盘旋,被地热蒸腾的气浪及其所激发出来的黄色水柱揉搓撕扯,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惨使残体于波纹间刻留短暂的记忆。
未被淹没的棘丛无风自动,藏身其中的草兔竟不顾天敌威胁窜上黑不溜秋的岩石,在青苔上留下湿润的爪痕。
貌似一切都在噪动不安中机械性推进,却如纺车被意外卡死,震动戛然而止。万象像是被虚空伸出的无形大手猛地按住,空气瞬间凝固,森林莫名沉寂。
当一百朵诡异浪花簇拥猿群时,飘在半空的鸥羽突然凝固,猿丁伤口中溢出的血液化作猩红冰晶。它们踩进淤泥里的大足仿如生根难于拔出,惊觉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已经消失。唯有突突跳动的血脉在提醒时间仍在流逝。
整片森林化作板结的浮雕,连飘落的树叶都悬停在树冠与地面之间纹丝不动。
片刻之后,凝固的水面突然迸裂,洪水猛退如被急速抽走的丝帛,亦同变色龙猎食成功后兴奋地缩回舌头。
咸池、芦苇荡、沙岸水位线和湖底水草相继显露,湖底像锅底穿孔。
鹿头舟龙骨摩擦湖床的吱嘎声犹锐锥刺耳,裸露的湖底遍布深褐色蚌壳,这些原本深埋淤泥的生物张着惨白的斧足,在突如其来的空气中徒劳开合。
天空中各色云块疾速汇聚,影子在地面奔跑集结成黑毡覆盖森林,云层在穹顶翻涌如水沸腾,却邪乎地无声无息。
力抽隐约看到云中似有无数神秘生物在盘旋盘算,俯视拟击,金芒忽闪,暗流汹涌。兽皮甲下的旧伤疤瑟瑟鼓动,他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于是果断搁置仇恨,迅速跑上山岗。
此时此刻,湖水暴退导致所有鹿头舟搁浅,歪歪斜斜架在沙洲和礁石上。肖妙可和粟蕴扯开嗓门呼叫人族全体成员弃船弃物往山丘上跑。战士们踩着湿滑的蚌壳往高处狂奔,有人怀揣的干粮袋被芦苇勾破,麦粒洒在重见天日的古河道上,引来成群的湖底盲鱼争食。
咸池的猿群见洪水退去,却不见了猿王猛牯,它们一时没了主张,有的茫然抓挠湿漉漉的体毛,有的无意识地抠挖自己结痂的伤口,有的捶足顿胸似要发狂。
确认自己已进入安全地带的猛牯遥视这一切,嘶吼挥杖,指示猿丁撤离咸池上山,但是它担心泥浆中奔跑,容易造成混乱发生踩踏现象,所以发出的并非紧急命令,加上铺在咸池泥沼上的木排已被洪水冲走,行动变得有风险,猿丁因此走得较慢。
异象既生,异变随之而来,洪水如倒悬天河轰然回灌,万丈浪墙自地平线各个方位同时暴起。落月湖在雷霆般的轰鸣中彻底崩解,咸池水域瞬间暴涨三丈,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整片芦苇荡冲上高空。
翻涌的乌云与沸腾的黄汤形成上下两合的巨大磨盘,云层褶皱峥嵘如磨齿,跃动的闪电与水浪间沉浮的漩涡相互咬合,似要把万物生灵碾为肉浆。
肖妙可和粟蕴攀上龟裂的礁石时,身后漂浮的尸体已遮蔽大片水域,三千战士被淹死过半。
咸池方向传来猿群特有的尖利哀嚎,近千猿丁全被滔天巨浪吞没。那些被浪头拍碎的形骸与涡流扭断的标枪投影,在冷漠的石壁上共舞沉浮、离落、丧乱,折折断魂。
猛牯极目远眺,淌着泥水的狰狞面孔挤出胜券在握的冷笑,合计着人族只剩一千余众,而它也有千余猿丁待在卦壁之巅,相比之下,自己仍具强势,所以它丝毫不慌。
力抽的兽皮战靴踏裂足底顽石,他也知道猿族仅存一千余众在卦壁上。可是看不到肖妙可和粟蕴的情况,其内心不免着急。
铁胎弓弦挂满细碎水珠如敢叫英雄泪目的音符,他不断擦拭被水雾模糊的视线,却始终未在落月湖上搜索到鹿头舟的影子。
想起自己与二美之间水乳交融的情事和慷慨激越的志趣,力抽心中热血翻涌。他猛地握紧颈间狼牙项链上挂着的石锥吊坠,如攥着一卷见证史实的简牍。
云层突然撕开裂缝如天堑神壕,龙族列阵霸道而行降临卦壁喷血吐焰。猿丁鬼哭狼嚎,在熊熊烈火中扭曲成焦黑的剪影,顷刻之间化为灰烬。原来龙族此番不请自来,是找猿族报其初战咸池时屠杀幻龙之仇的。
群龙收拾光卦壁之巅的千余猿丁,继而飞到猛牯的头顶盘旋。似乎是担心伤害到杨逸,所以龙族迟迟没有发动进攻。
一条金龙离群腾云驾雾飞到力抽身边,匍匐在他脚下,龙目倒映战戈唤醒血脉激发壮心,龙爪抓伐岩面冒出火星锤炼意志。力抽会其用意,跨上龙背。
金龙腾骧,啸吟天下,力抽被载至肖妙可和粟蕴面前。之后金龙飞回龙阵率队飞逝,留下的水雾虹桥正缓缓融化。
力抽脉息清析,某种古老音节直接叩击在他的神识之上。金龙残留的逆鳞温度在其掌心流转,识海中“诛猿”二字如熔岩般灼热。这是心灵的指引,他必须去做,以谢龙的帮助。望着龙去的方向,力抽满怀赤诚!
“诛猿!”力抽振臂举戈,层林激荡,气壮山河。
“诛猿!”肖妙可剑映苍溟影动千山,粟蕴梭游云海光摇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