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黄芸给季湘擦了擦眼泪，其实早就料到她要说的是什么。

哭了这么久，难得请求却不为自己，还笑起来，像是能得到怀抱哭泣就是天大的满足。

黄芸心都碎了。

“明天晚上我陪你一起吧。要不我们出去吃顿饭？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叫上小安一起？”她实在是心疼。

季湘乖乖窝在黄芸怀里，摇了摇头：“明天晚上队里不是要搞联欢包饺子吗？你要组织大家，会很忙的。小安，小安干嘛要来，她也该和大家热热闹闹地过个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去就行了。”

黄芸叹了口气，把季湘搂紧了，揉了揉姑娘的头发。

除夕当晚。

教练组也没安排联欢晚会，毕竟训练太紧，大家也没时间准备。但今年过年大家都不能回家，除夕夜是个难得的放松日子。于是在武汉的教练组组织大家一起包饺子，同时准备了好几桌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饭。

这活动听着简单，之前大家信誓旦旦，个个都说“包饺子这么简单的事儿交给我！”结果到了实战才发现，真正会干这事儿的人简直寥寥无几。

邓卓顾凯和男队的一个教练被抓壮丁揉面，黄芸、李潇潇和萧远在擀面。说来谁都不信，萧远是这二十几号队员里唯一一个会擀饺子皮的。

包饺子这事看起来简单，结果大家一个个做起来都跟捏橡皮泥一样。

“段思捷你这包的什么玩意儿？！”林安凑过来，看见段思捷馅多了加皮，皮多了再加馅，直接贴成了一个馅饼。

“韭菜盒子怎么不算是个大型饺子？”段思捷自己都笑出声。

林安是为数不多会包的人，她手巧还快，不一会摆了一个饺子帘。大家看着她动手简直叹为观止。姚晴和莫蕊儿凑过来，说今晚我们能不能吃上这顿饭估计得靠你了。

林安手占着，扬扬头指指隔壁：“那边还有一个厉害的呢。”

乔奕星沾了一手黏糊糊的牛肉馅，她出乎意料地精通此道，还包得精致可爱，个个像个元宝。

男队那边更加惨不忍睹，那饺子没一个站得起来，看上去还流着汤。唯一能看的是于辰的，路过让林安和乔奕星指导了一下，看上去还挺像模像样。

大家把自由操场地变成了露天厨房，平时沾满镁粉的手现在变成面粉，包饺子的效率不高，倒是热热闹闹，还真有点过年的红火氛围。

季湘今天不在。她在包饺子之前在大家之中晃了晃，然后悄悄溜出门，林安亲眼看她出去，知道她是要去干什么。但她没有马上跟过去。季湘每年除夕心情都不会好，林安知道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离体操中心不远，季湘绕过两条街，步行来到江边。往常在武汉时，她每次都在大桥下的江岸给母亲烧纸钱。这座长江大桥是她印象里，母亲唯一一次带她出门旅行时，她们一起走过的地方，也是她和妈妈合影过的地方。

她孤身一人坐在江边。长江不结冰，江水涌动，她点燃手中纸钱，看着一缕青烟随着冷风飘上天，直到看不见。

“妈，好久没回来了。”季湘轻声道。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远处灯火璀璨，有的人家已经开始放烟花了。一朵朵绚烂的烟花炸开在天幕上，留下缤纷的彩色。

“这个冬训在这训练，年初就又要走了。你闺女挺厉害的，练得挺好，活得也挺好。”

“去年拿了世锦赛亚军，还可以的成绩吧，让你开心一下。不过我最想要的那个还没拿到，今年就是奥运了，我努努力。我很想圆梦，你要记得保佑我一下。”

“我没有一直跳舞，但在体操这条路上走得还挺顺的。我很喜欢体操，所以走到今天，我觉得我付出的努力都还是值得的。你应该也看到我的表演了吧，我是挺不错的吧。如果你觉得还行，就夸我一下，我听得见的。”

“有的时候……还是挺累的。”季湘的声音微微哽咽。她吸了吸鼻子，把涌上来的泪水憋回去。昨天在黄芸那哭了半个晚上已经够了，今天难得在熟悉的地方和母亲对话，应当高兴。

“我遇上很多好人，也是很幸运的。黄芸教练跟我们一起去了国家队，一直在带我，她真的把我养得很好。我知道她太不容易，带着三个孩子长大，工作上还总有一堆乱糟糟的事。她自己身体也不好。妈，你要是有空，帮我保佑一下黄导，让她一直平安健康，工作也要顺利点。”

“林安也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整天都形影不离。在国家队也认识了很多好朋友，大家都很照顾我，所以我过得真的挺好的。林安陪着我长大，跟我一起走过了所有的路，曲折也好坦途也好，都是我们一起走的。她也挺难的，童年可能比我还苦，练体操的时候也受过挺多伤。妈，你帮帮我呗，我也想让她如愿。”

季湘差不多絮叨完了，看着长江上依旧来来往往的游轮，伴着天上烟花炸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想我就托梦给我吧，我老是梦不到你。”

身后有脚步声。

季湘回头望去，脚下还有摇曳的火苗，身边萦绕着纸张烧尽的烟味。

她看火光太久，亮得眼神模糊，猛地一看暗处有些眩晕。她定了定神，桥边树下，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那人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季湘看了一眼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愣住，张了张嘴，却没吐出半个字的声音。

林安拎着那个大袋子向她走来，站定，打量了一下季湘神情，问：“你怎么这副表情，我来很奇怪吗？”

不奇怪吗？季湘在心里默默吐槽，在这边的半支队伍里只有你跟乔奕星会包饺子，刚刚不还被绑架着干活呢吗？

“这可是在武汉，你以前每年都在江边给你妈妈烧纸，我还能不知道？”显然林安没跟季湘想到一起去，她顿了顿才问，“完事了吗？”

季湘点点头。

她跟母亲说过了话，心事了却大半，轻松不少，但也不会这么快就快活起来。

林安在她边上坐下，从袋子里拿出一根仙女棒，从季湘手上掳走打火机点燃，把开始燃烧的烟花塞到季湘手上。

然后她自己点了一根。

两个人也没说话，看着自己手上那根烟花烧完，然后林安又点上。

这回她开口：“十年了，对吧。”

“你妈妈变成天上一颗星星看着你，这十年你长成了很优秀又耀眼的姑娘，我想她也会放心了，对吧。”

季湘懵懵的，脑子还没缓过来，没了平时的聪明劲：“什么意思？”

林安笑起来，又给她和自己点上两根烟花。冷焰火的微光也很明亮，照得她眼底闪着亮亮的色彩。

“年前我亲生父母过世，我从那时候开始明白，在此前我所有的目标里都有一部分是，我想变得有出息，想证明给我那对狠心父母看，被她们丢下的女儿不是累赘，她是一个很有出息的人。想告诉他们，抛弃我就后悔去吧。”林安没有直接回答季湘的问题，但她猜季湘应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他们去世之后，这个目标就没有意义了。我从那些带着怨怼和愤恨的枷锁中走出来，终于意识到，原来很早之前开始，我对体操的情感就已经不一样。现在是因为我热爱这个项目，我想拿到冠军，为国争光也好，给自己圆梦也好，一切动力都出自于我的愿望。无论是训练、比赛、还是日常生活我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湘湘，你能明白吗？”林安在季湘面前晃了晃烟花，看着火光照亮她的面庞，摇曳之下美丽又动人。“十年了，季湘你，也该往前走了。”

季湘看着她，眼里情绪很多，林安一时没法一一分辨，索性直接忽视了。

“我知道，很多时候你想给妈妈展示一个最优秀的你，让之前欺凌过你们的人看到，当时的小女孩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甚至是他们的子女都要厉害得多。所以你给自己套上了太多太多压力，你处处苛责自己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你背负了太多，都没有问过自己开不开心。”

“湘湘，你本来就是一个有磅礴野心的人，你不需要为了向母亲和其他人证明而一次次苛责自己。做得好是你自己的成功，没做好也不必心怀愧疚。自由操跳了那么惊艳的舞，当然值得最好的夸赞和欣慰，但理由应该是因为季湘喜欢跳舞，所以你能因为热爱尽兴，而不只是因为完成了母亲的愿望。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满足自己的野心，活得自由飞扬一点。”

她和季湘一直很有默契，两个人拿着手中的仙女棒，一人在空中画了半颗爱心，拼成了一整颗。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又打了架，两根烟花交错来去，烟花光芒纷纷扬扬。

林安轻声却坚定有力——

“季湘，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要为了自己而活。”

季湘被这一番话说得有点愣怔，心底却明镜似的领悟了这层意思。只是要做到，还需要她慢慢摆脱这层心结与枷锁。

“林安，”季湘眼里似乎有水光闪烁，在烟花飞扬的光芒里亮亮的。她沉默许久之后开口，认真又诚恳，“有你真好。”

林安伸了个懒腰，刚刚包了两大盘饺子，又在寒风凌冽的江边坐了这么久，她觉得自己需要活动一下筋骨。于是从两级台阶上蹦下来，落到季湘面前，向她伸出手去。

“走吧，我们回去吃年夜饭。晚上八点开饭，现在还能赶上。”

季湘想象了一下出来前看见的那一盘盘奇形怪状留着汤的玩意儿，发自内心地疑惑：“那些饺子真能吃吗？”

“他们包得不一定，但我包的指定行。”林安一手叉腰，“我包的饺子，你不吃也得吃！”

季湘于是笑起来，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林安。

林安把她从火苗堆里拉起来，目光灼灼，神采奕奕。

一如七年前，刚刚进队没有朋友又浑身长刺的小季湘坐在训练馆的角落发呆，抬眼却看见那个眼睛水灵又澄澈的女孩，扬着纯真和煦的笑脸伸出手，带着午后温暖的阳光踏入她的世界。

当时的林安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奶声奶气地说，不要再发呆了，以后我们一起玩吧。

恍如七年前的光景与现实重叠，她听见林安说：

“湘湘，以后不要再把这一天只当做母亲的忌日了，也过一过属于你的除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