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至襄阳一路,遥遥六百里。黄沙漫天的古道上,起先全都是逆着司马毅与张春华方向的行路者。
其中,不乏一些布衣文士,驾着瘦马或是毛驴,有一二小童为伴,背书裹卷,风尘仆仆。
司马毅望之惊讶,与张春华感叹道:“这些人还真是嗜书如命,这样艰难的赶路条件,如今的书籍、竹简又都厚重,他们还要千里迢迢地背到许都去,真乃神人。只是,他们都去许都做什么?”
张春华闻言,顺着司马毅的目光也去打量那些过路的文士,见他们有的即使疲累也不改端方之态,有的坐在驴马之上与座下小童侃侃而谈。
张春华微笑回答:“他们大多都是想去许都投靠明主的。这些书简不仅是他们挚爱之物,更是他们多年积累、潜渊所写下的著作。不仅是他们的一切,更是他们的敲门砖、通路石,自是到哪里都得带着。”
“只是,这样多、前仆后继的能人志士……”张春华刚微微感慨起来,司马毅便与她有同样想法地又问,“他们如此对许都趋之若鹜,总不能每一个人都受到重用吧?”
张春华随之接着往下说去,“自是能成者少,籍籍无名者众。乃至这数多能人志士之中说不定没有一人可以博得许都那些官吏的青睐。”
“那他们还要去?”司马毅不甚理解。这和万千过江之鲫奢望唯一一个跃龙门的机会有何区别?莫说是唯一,就是在未来几百万人去考几万个编制职位,司马毅也觉得由于太难而不想掺和。
张春华听了,却依旧稀松平常地回答:“即使机会之渺茫,可是不去做就什么都没有。去做了,万一有所成,自私点说可以建功立业,宏伟点说能够匡扶社稷、肃正朝纲。自然人人都想一试。”
“更何况,这些敢于走出家门的能人志士,在地方多小有名气。他们大多恃才傲物,都坚信自己才是那个真正身负才学之人。”
“他们之间,既有追名逐利之辈,亦有迫于形势不得不依附之辈,还有真正一番赤忱、想要施展心中抱负之辈。”
张春华说完,目光就一直还胶着在那些来往络绎、源源不绝的布衣文士身上。
司马毅更加慨然,又道:“若我也如他们一样,汲汲于仕途之路,是不是也会成为万千落败者中之一?”
毕竟,自己比于他们,莫说是真才实学,指不定连一点胆识和远略都没有。
自己在未来只是个普普通通、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见司马毅神色怅然、语气自卑,张春华言辞恳切地宽慰他,“倒也并非如此。仲达,你我如今布衣荆钗,行走其间,自是觉得与他们没什么不同。可事实上,自你出生便与他们有着天壤之别。你来自河内司马氏,父亲是京兆尹司马防,上有闻名天下的长兄司马朗,你自己本也已经知名于许都。就连曹公都向你明示了招揽之意。”
“你比他们有更加通畅且昭然的前途。”张春华又一字一顿。
司马毅听出张春华的言外之意,他因为出身、父兄,乃至原本司马懿的缘故,比于这些过江之鲫更有捷径可走。
他们苦于艰难的机会,自己唾手可得。自己本该更加珍惜、好好利用才是。可是,司马毅如今还不愿意。他从不想做个公务人员,就是到了古代也不愿从事政治、行走仕途。
他只想自由自在的。
但经过张春华的这一番解释,司马毅也算是明白了周遭这些布衣文士的行路之艰、意志之定。于是,望着他们的目光渐渐由好奇、探究变为欣赏、敬佩。
除了布衣文士,其实更多,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一群又一群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难民。他们大多拖家带口,上有黄老、下有垂髫,彼此扶持着,步履蹒跚地向看起来似乎更有生存之机的许都涌去。
司马毅望着他们,在这早春之际,尚有寒风凛冽,却衣不蔽体,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从前,在未来,母亲总是说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生活条件好,自己还不以为然。可如今见到这些难民,司马毅方知饶是自己穿着布衣,也要比他们生活条件优渥得多。
司马毅看着看着,不忍地撇开眼。可每一次重新定睛向前,就还是这样破败、凄惨的画面。
到已然有些避无可避。司马毅注意到一个消瘦的妇人拉扯着一个瘦弱的女童。那妇人的脸颊已经痩削得不像样子,颧骨突出、两颊凹陷,皮肤暗淡、粗糙,身上的破布烂裳松松垮垮地罩着,若非有一两根勉为其难纠缠在一起的系带,恐怕风一吹就会给那妇人连人带衣服都吹走了。
那女童也可怜得很,满目惨然地跟在妇人身后,步子小、又巍巍不稳,显然跟不上妇人的步伐,以致有些被拖拽着前行的架势。女童不停地喃喃:“阿娘,我好饿。”
可那妇人就好像聋了、哑了,失去了魂魄一样,只顾往前,根本不曾搭理自己身后的孩儿。
直到女童再走不动一步,“哐当”一声摔倒在地,迷蒙地眨了眨眼,而后又沉沉地闭上,再猛然惊醒地睁开,最后困顿得半迷失了神智。
妇人依旧是愣愣的,回眸望向自己倒地的女儿,五指微张,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温热、珍贵的东西挣脱了自己的掌控。
更有路过的其他流民,波澜不惊地对那妇人说道:“你女儿她饿死了。”
“是啊,饿死了。”
还有流民更兴奋起来,“小妇人,既然她饿死了,不如你把她的尸首卖给我们?我们出十个五株。你拿着钱去前面的客驿买糕饼吃,我们也能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