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院这天一大早,玉城带着一盒大福饼来了,笑着对他说。
看样子,是有话想单独跟他谈。
“是啊,但不论下午的检查结果怎样,我都会按原计划出院。”降谷零回答,并不急着好奇对方要说什么,只是抱起双臂等着玉城开口。
两人对视了十几秒,玉城像认输似的耸了耸肩,说:“其实,昨晚我跟上原法医喝酒时,他跟我说了一件奇怪的事......说是风见警官给他送去了一份DNA样本,让他与世山汐里保存的犯人DNA做对比,结果居然匹配上了。”
真快啊,他自己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这个结果,玉城居然也在差不多的时间得知了这件事。
玉城站在他的病床床尾,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双手插在裤袋里,说:“平良警官他们都还在Bar Spade全力收集情报呢,风见警官怎么就精准锁定了犯人,还采集到DNA了?这么重要的情报,为什么没第一时间通报?那平良警官他们不是白忙活了?”
降谷零避重就轻地回答说:“玉城警官即便一直呆在科搜研,也应该清楚的吧?我们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单一的证据,而是完整的证据链。DNA只是帮我们确定了犯人身份,但他的动机是什么?手法是什么?是单独犯案还是有共犯?这些问题,不都得一一确认吗?所以我们还是需要继续收集情报的。”
“嗯嗯,我当然清楚。可是有了DNA这一证据,不就可以直接传唤犯人过来接受审问了吗?管理官说到的问题,说不定都可以在审问中搞清楚......为什么不马上公开这一点?”玉城竟一反常态,语气强势了起来,接着说:“除非......是因为获取这份样本的方式,管理官没法公布,就像上次拿到那个关键视频的情报那样......”
降谷零心里一沉,上次审问羽村恭平的时候,自己的表现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毕竟那场审讯有众多人围观,其中难免会有人猜测他有特殊的情报渠道。虽然事后他搪塞过去了,但他心里明白,如果每次都对这类质疑不做明确的回应,只会招来更多的猜疑。
玉城看他不说话,像是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追问说:“果然,那位恋人小姐其实是管理官的线人吧?所以每次获取关键情报时,她都会出现。上次视频的事,还有这次的DNA样本,都是由她提供的线索,对吗?”
降谷零在心里快速权衡着,如果此时再不给点实际的回应,任由他们继续猜测,说不定真的会查到河岛会那边。现在,羽村组和清泽本部长这一组合即将倒台,在这节骨眼上,要是让人查出他这个管理官和河岛会哪怕有一丝关联,肯定会被人渲染成是他们联手搞垮了羽村和清泽。绝对不可以让这种事情发生。如果要平息玉城的疑虑,当下最好的对策是......
“唉......”降谷零装出一副被逼无奈、只能认命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说:“还真是瞒不过你呢.....”
“诶?这?这?”看到一向强势的降谷零这么快就露出这种神情,反而把玉城整不会了。他吓得后退了一步,尴尬地搓着手指,声音越来越小:“可、可是......据我所知,利用民间人做线人这种做法,现在已经不被允许了吧......而且还是在这种敏感的案子里......”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她是我的‘恋人’啊~”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她其实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很厉害的侦探。她从新西兰来到冲绳,是为了追查她的朋友栗花乙葵的死因。我知道她一直对我有好感,所以......”
“什么?!这?!”玉城满脸震惊,说:“所以你就答应成为她的恋人?然后利用她来帮你收集情报?”
“嗯......”降谷零摩挲着下巴,不紧不慢地说:“也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她一个人深入到宫野去调查,面对的危险难以预估。我作为警察,保护公民安全本就是职责所在,更何况她是我的恋人。我只不过是让她跟我分享调查进度,让我能及时保障她的安全而已,这怎么能算是利用呢?”
“呃呃呃?”玉城一时语塞,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他的表情从震惊变成鄙视,接着又恢复成吊儿郎当的样子,说:“原来长得帅还能这样吗?把利用这种事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降谷零笑着歪了歪头,没有作答。
“啊啊......当初管理官让恋人小姐去跟灰川见面时我就觉得奇怪,哪个男人会让自己的恋人去做那种危险的事.....没想到?”玉城小声嘀咕,表情又在震惊和鄙视之间变换着,显然已经把降谷零认定是利用女性的爱慕达到目的的渣男了。
呃,那还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降谷零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插了一刀。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件事还请玉城警官帮忙保密呢,这种事解释起来真的很麻烦。”
看着玉城关上房门,他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总之好像是顺利应付过去了。
不过,他也意识到不能再让雨宫介入这个案子了。本来他还打算告诉她犯人已经确定的消息,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旦她知道了这件事,肯定又会忍不住去做些什么。到时候,他又得跟别人解释 “为什么每次获得关键情报时恋人小姐都会出现”......
冷静下来后,他给风见打了个电话,让他去联系上原法医。
他相信风见一定会谨慎应对,肯定已经叮嘱过上原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他也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上原会觉得那是喝酒闲聊时可以提及的话题。那为什么玉城这么快就得知了呢?
出院后,降谷零马上就跟外务省的代表一起去往基地。
这场谈判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得多,不过三十分钟,就已经确定了移交最后那个美军的时间。
“没想到这次会这么顺利呢。”在回去的路上,风见感叹道。
“那是因为我们给出的让步,正好符合他们的需求,风见。”降谷零回答说:“让违禁药品在冲绳本地传播,一旦深究,恐怕会牵连到美国本土,甚至整个基地的管理层都会遭到问责。但那个美军殴打致人死亡,只是他的个人行为,他们只需处置那名美军,最多再处分他的长官。权衡之下,他们肯定会接受我们的条件......而且,对方也明白,我们只想追究那名美军。我们交出羽村恭平,他们交出那个美军,双方都能达成目的。”
“所以您故意模糊了责任主体.....让基地认为只要交出那个美军,就能把KITY的问题全推到羽村头上,说那三个卖家只是受到了羽村的胁迫?”风见恍然大悟。
降谷零低头一笑,接着说:“其实当那位基地最高级别的上将入座时,我就知道他们在等台阶下。他们大概也打探到了我们这次将会提什么条件。一开始之所以态度强硬,只不过是不想跟前面几次会面的态度反差太大罢了......”
“......受教了,所以管理官其实从最开始就料到了谈判结果?”风见说。
降谷零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原因,才这么大半天他就已经感到有点累了。
他松了松领带结,说:“只不过是跟他们打交道久了,摸清了他们的处事风格而已。那个美军在基地里并非什么重要人物,虽说原则上他们不能先示弱,但让他的上司乃至更高层的长官,一次次地为他的过错善后,他们肯定也不情愿。之前含糊其辞,就是没人愿意担责。现在我提出了对他们有利的解决方案,他们肯定是很乐意接受的。”
“而我们也只是交出了一个暴力团体的首领而已......吗?这种损失估计在那些官员的眼里,甚至都不算是损失呢。”风见说。
降谷零抬眼望向车窗外,天空愈发阴沉,说:“是啊,说不定还会觉得我帮他们处理了一个大麻烦呢。”
“总之,太好了,管理官!这次又完美解决了。”风见兴奋地说。
“别高兴得太早,还得看看那个美军会招供些什么。没到最后结案,都不能算是真正解决。”降谷零提醒说。
“是~是~”风见点头应道,上翘的嘴角还是压不下去。
回到县警本部时已经晚上9点多了。
然后,就如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的那样,降谷零敲了敲清泽本部长的办公室门,问:“本部长,可以进来吗?”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本部长的办公室里备有一些充饥的食物和过夜用品,以应对随时可能需要通宵工作的状况。尽管如此,在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整整三天后,本就显老的本部长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整个人像是又老了好几岁。
“我一直在等你,管理官。”原本站在窗边的本部长坐回到办公椅上。
“......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降谷零也平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慢慢地摆弄着茶具。很快,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泡好了,本部长将茶送到降谷零面前。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后,本部长才缓缓开口,说:“是我,联系了那个不孝子,又通过他,指使羽村组的人开车对管理官你围追堵截。”
我都还没开始问呢?
降谷零皱起了眉头,默默审视着眼前这个已然摆出一副大势已去姿态的男人。
本部长依旧保持着悠然的模样,再次摆弄起茶具,给自己也泡了一杯茶,然后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今后,本部长有什么安排吗?”降谷零问。
两人心里都清楚,承认这件事对于本部长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不懂,为什么本部长非得等到三天后,等到他出院了,才选择当面对他坦白这一切?
“我服从所有安排。”对方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完,他抬手指了指推到降谷零面前的那杯茶,问道:“不喝吗?”
降谷零在心里思忖了片刻,觉得事到如今,本部长应该不至于在茶里下毒,毕竟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
在本部长似笑非笑的注视下,降谷零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随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本部长,等待着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是我的前妻送过来的茶叶。因为工作太忙,直到现在才有机会翻出来仔细品尝......”本部长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前妻?
印象中本部长并不是那种爱聊自家私事的人。平常大家闲聊的时候,话题不是高尔夫、棒球赛,就是当下热门的社会新闻,再不然就是同事之间的八卦。
“走吧,接下来应该要去审讯室了吧?管理官想要亲自审讯我吗?”本部长说着站起身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平静的态度。
“不......原则上我作为被袭击的一方应该要避免介入其中。”降谷零见状也站了起来。
“嗯,那今晚就请早点回去休息吧,不是才刚出院吗?”本部长说完,自行推开办公室的门,朝着审讯室的方向走去。
晚上,当降谷零洗完澡躺在床上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就在他即将要睡着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我叫观月朝子,是冲绳县警本部长清泽正信的前妻。”电话那头的人说。
听到“前妻”两个字,让他瞬间困意全无。
刚才早些时候本部长跟他面谈时,借由泡茶看似自然实则突兀地提到前妻,就是在暗示这一通联络吗?
观月朝子在电话里约降谷零明天在市民公园见面,说是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
他呆在冲绳的这段时间,每天晨跑的地点正是那个市民公园。
这是巧合吗?还是有意的安排?
挂了电话后,他打开笔记本查看本部长的资料,上面显示本部长的前妻确实叫观月朝子,刚才来电的号码也与记录中的一致。
在那漫长的卧底生涯中,他必须时刻警惕未知的眼线,依靠隐晦的方式传递消息。也正因为这样,他对这种瞒过潜在耳目的信息传递方式格外敏感。
他意识到,本部长也许......正在被监视中......
所以才只能通过这种曲折的方式试图与他沟通。
可当时办公室里只有他和本部长两个人,究竟是谁能监视里面的情况呢?
窗外,夜空阴沉沉的,不见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天气预报说,晴朗即将结束,不久后又将恢复每天降雨的天气。
降谷零重新躺回到床上,可他翻来覆去根本没法睡着。
他隐隐觉得,自那场追逐之后,似乎就有什么事情在悄悄地进行着。而他正站在解开谜题的边缘,却无法看清全貌。
第二天清晨,天空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仿佛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降谷零如约去晨跑。跑完一轮后,他特意找了个处于监控死角的长凳,佯装休息。
“降谷管理官,我是昨晚跟您联系的观月。”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带着一丝谨慎和急切。观月朝子悄然坐在他身后的长凳上。
降谷零没有作声,继续装出一副休息的模样,拿起毛巾擦拭着额角的汗水。
“有些话,正信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您。” 观月微微低下头,语气带着几分犹豫说道。
降谷零像是眼角余光被什么吸引,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那背影确实与资料里记录的观月朝子相符。
她缓缓开口:“很多年前,经某人牵线,正信结识了羽村恭平。此后,两人在这人的指示下,一个在暴力团体,一个在县警本部,一明一暗,分工合作处理冲绳的各种事务。过了一两年后,那个人就彻底放手,不再管冲绳的事,也没再联系他们。您也看到了,在那以后,正信和羽村就这么继续合作到了现在......但几天前,就是管理官您遇袭的那天,我收到正信的信息,他说‘到此为止了’......”
“这是什么意思?” 降谷零忍不住问。
似乎是很难以启齿的事,观月沉默了片刻,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才重新开口:“当年,我们的孩子正则......犯了很严重的错......为了保住正则,正信向某人求助,才有了后来结识羽村恭平并合作的事。而现在......”
“是不是那个人说,如果不保持沉默,就会公开你们的孩子犯过的错?” 降谷零猜测。
观月再度陷入沉默,头垂得更低了。一时间,耳边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夹杂着几声乌鸦的鸣叫。薄雾渐渐散去,但阳光却依旧没有完全穿透云层。
最后,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的。”
原来如此。
难怪要故意利用他们的儿子清泽正则给羽村组的人传消息,这分明是在威胁清泽正信。
她语带哀求地说:“......所以,正信的意思是,希望管理官不要再继续追查袭击的事,他愿意承担所有责任,接受任何处置......”
“可是......”降谷零没有立刻答应,快速思考了起来。
这个“某人”当年接受了清泽本部长的求助,然后让本部长和羽村恭平按照他的指示处理冲绳的事务......
然而,就在本部长和羽村这一组合即将倒台,羽村即将要被送往基地承担所有责任的节骨眼上,这个消失多年的 “某人” 再度现身,策划了这一连串事件,迫使本部长乖乖闭嘴、听从处置......就好像,想要封死他的退路让他赶紧下台,好让下一任本部长尽快赴任那样......
这样一个始终隐匿在暗处,却能对局势产生如此巨大影响的人物......
......FIXER吗!?
观月似乎是怕他会拒绝,转过身来急忙说道:“拜托了,管理官!我会带着正则离开日本,再也不踏足这个国家!请您务必答应我这个请求!”
虽然他并不想事情能如FIXER所愿,但又觉得现阶段如果要跟FIXER作对,他自己也会陷入麻烦之中。他知道,那种组织的势力绝非现在的自己所能抗衡。况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对方的目标显然只针对本部长和羽村,至少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要妨碍他继续调查栗花乙葵案子的意图。那他也没必要为了自己的那点不甘心,而做这种无谓的对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虽然不甘心,但如果我再坚持深入调查的话,恐怕下一个要倒霉的就是我了呢......好吧,我答应你。”
“谢谢......”观月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悲戚,像是卸下了重担却又背负了新的痛苦。
就在降谷零以为事情已经谈完,准备起身离开时,观月又突然开口,像是沉浸在回忆中的语气,说:“自从正信开始听从那个人的命令行事,我们就离婚了。他说,希望我和孩子能离他远远的。因为那个人对他说‘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软肋’。他说,往后说不定还会有人利用我们来威胁他,他不想再有这种事发生,所以......呵,那时他不停地向我道歉,说自己明知道是会连累身边人的身份,却还心存侥幸,妄想和我组建家庭,像普通人一样过日子......”她的声音平淡道不可思议,可不知为何,降谷零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她话语里的悲伤与无奈。
看着观月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他不禁握紧了拳头。
明知道是会连累身边人的身份,却还心存侥幸吗......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在雨宫对他表白之前,他也有过犹豫,甚至想过,与其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不如让她回到新西兰,回到那个让她焕发新生的地方去。
可事到如今,当她真的即将要回去了,他又觉得无法接受......
他缓缓松开拳头,却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痕迹,可这点疼痛,与此刻内心的纠结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那份调查报告,想起当时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如果那两个人从未在一起,如果他们就只是普通的朋友,那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些痕迹仿佛是他内心的写照,复杂而混乱。
即便如此,即便知道自己也许会给她带来危险,可心里还是......不想让她离开。
我竟然,变成了这种自私又贪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