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他打开了波洛的门。明明是熟悉的地点熟悉的摆设,却让他有一种初次到访的感觉。踏进去的瞬间,竟有一种这里不是他所兼职的波洛咖啡厅,而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波洛咖啡厅的陌生感。大概是因为他也没有见过凌晨五点半的波洛咖啡厅吧。带着雨宫走进去时,甚至有一种偷偷潜入某个地方,被发现了会有大麻烦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紧张了起来。他注意到雨宫也是跟他一样蹑手蹑脚的。
为什么雨宫会想喝酒呢?
他做好了那杯酒放到趴在桌子上的雨宫面前。
刚才在车上时她已经是累得连眼都睁不开了,现在更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还没喝那杯酒,但看上去好像就已经醉了。
她撑起身子,甚至笑着对他道谢。
这一句谢谢又让他怀疑起太阳是不是会从西边升起来了。
刚才宴会应酬时她也喝了一点酒,难道她喝醉了?
他托腮打量着眼前的雨宫,现在的她感觉是整个人放松下来了的状态,疲倦,刚刚哭过,今晚还难得对他说起关于她姐姐的比较秘密的事。如果刚才让她亲自跟雾岛对话,她那种带着哭腔的状态可无法让雾岛信服。所以对于他帮忙转述的事,她也许还对他有点感激?
现在说不定正是心理防线降低的时候,是让她吐出更多情报的好时机。
当然他也不可能一来就问“Cherry交给你的‘必须要保管在组织手里不可外泄’的东西是什么”......那就从她对他说过的部分开始?
但果然还是不行,问了两个问题都被她拒绝了。
也对,毕竟对方可是那个Calvados. 用来对付普通人的心理战术对她根本起不了作用......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他在试探她,那个每次演完女朋友都会跟他拉开距离的雨宫,突然就向他凑近,又用那种像是要读取别人内心想法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只是这次跟上次不一样,眼神略带迷蒙的像是隔着一层雾,果然是已经醉了吗?
她双手托着腮,长发柔顺地垂到桌面上,不知名的淡淡香味一点一点地钻进他的鼻腔。稍微向外拖长的眼线,还有那双像是醉酒一样的眼睛,暧昧的淡黄光晕在她的眼中流转,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他从没见过的慵懒。
初见时只觉得雨宫是那种让人过目就忘,扔到人群中会马上消失不见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相。
但她打扮起来的样子无疑也是很美的。跟贝尔摩德那种不顾人死活的美不同,雨宫更像是很清楚该如何利用自己的美,收放自如,知道该在何种时候把这种美用作武器去摄人心魂。
她靠得那样近,近到他能看到她化了妆都遮不住的,因为刚刚哭过而泛红的眼眶,近到他能感受到她专注时缓慢轻柔的呼吸。
此时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老电影,昏暗的小酒吧,无人角落的双人桌,男女主角在小声说着私密的情话。
刚才还在想该如何利用现在这个机会打探更多的情报,被她这样盯着,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心脏又在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着。
会被她看出来吗?
如果现在移开视线的话,说不定会被她看出点什么吧。
明明很清楚,明明知道不能在这种时候躲避她的视线,但还是忍不住看向了隔壁桌。
没想到雨宫凑得更近了,甚至伸手捧着他的脸。
他现在连动都不敢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微张的唇。
这种距离,稍微往前就能吻上她的唇了。
太反常了。
今天的雨宫实在太反常。
在公园里跟他解释雾岛的事时认真的表情,在宴会厅的落地玻璃窗旁拉着他的衣袖提出请求时撒娇的样子。还有刚才把那杯酒推给她时,那个Calvados,居然会笑着对他道谢?
现在又在笑他害羞。
平常的雨宫怎么会做这些事?
果然是醉了吗?还是故意做出放下防备的样子在试探他?
他尽力地直面她的审视,从她墨黑的瞳孔中甚至看到了自己小心翼翼的神情。
也许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她能知道的吧,这份心情。
因为无法说出口,所以其实是希望她能看出来的吧?
但对方可是擅长操纵人心的Calvados呢。如果被她知道自己正在喜欢着她,那一定是相当危险的。
他也会像过去被她利用过的人们那样,成为她的傀儡吧?
他不知道,却又忍不住好奇,心里又产生了那种好像站在悬崖边缘一样的感觉。
明明往前迈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但还是难以抑制那种想要走进深渊的冲动。
雨宫惊讶地放开了他,然后一脸狐疑地捏起了他的手腕。
这是在......测他的脉搏?
怎么办?会被她发现的吧?一定会吧?
既害怕又期待,还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又不得不努力掩饰自己的慌张,让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在这个彷如异空间一样的凌晨的波洛咖啡厅,时间的流速似乎也跟平常有点不一样了。直到刚才为止,还能勉强听到一点从远处传来的汽车的声音,但现在周围却是一片寂静。就像是被强大的结界所隔绝一样,结界之内只剩下这张双人桌,这盏昏黄的小灯,近在咫尺的反常的雨宫,还有强烈得像是在敲击着他的耳膜一样的他自己的心跳声。
也许今天反常的不光是雨宫,还有他自己。
上一次像这样,把自己摊开袒露在他人面前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雨宫似乎终于得出了结论,但眉头却苦恼地皱成了一团。她挠了挠头露出一种可爱娇憨的神情,就像一个做不出题的小孩子。
“噗.......哈哈哈哈!”看到这样的雨宫,他失声大笑起来。
结果竟会是这样。
看来连你也觉得难以置信吧,Calvados?
这份心情,连你都不愿意相信。
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啊。
既然你不相信,那不论我做什么,都是安全的吧?
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在喜欢着你。
那种难以名状的痛又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或者还有一点点的愠怒,又或者只是纯粹想要对她使坏。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他吻上了她的唇。
理性从那个瞬间开始逐渐崩溃。
自从七年前接受了这个任务以后,他不曾有一刻像这样在人前放纵自己的情感。那些被他硬生生地咽回去的嘶吼与悲愤,那种看着日出却又不知道属于他的黎明何时才会到来的失落,对遇到的所有人像是已经形成生理反应那样的警惕与防范,还有像是缝在他脸上一样摘不下来的面具,总是让他难以自控的感情等等,胸腔里被各种混乱的无法宣泄的东西填满。
但同样的,与从前的无数次一样,他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不能流露半分。
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地吻她。
即使闭着眼他也知道,月亮再次冲破云层,清冷的月光爬上了窗边的桌椅上。
在这暧昧的凌晨时分,一切都是反常的,反常的空间,反常的他和她。
所以就让此刻成为那个例外吧。
雨宫依然是反常地没有抗拒,就算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的但还是尽力在承受着。
而且她又哭了。
最开始只是流下一两滴眼泪,听到他叫她的名字时又破涕为笑。
但后面却是越哭越厉害。到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替她擦眼泪。
他问:“你为什么一直哭呢?”
“因为很悲伤。”她把手放在他心脏的位置,说:“你......在感到悲伤。”
“是吗......这样啊......”他说着帮她整理了一下被他弄乱的头发,又吻了她的额头。
原来她真的看到了。
第二天他也是睡到快12点才醒。
拉开窗帘,外面的天气还是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会下雪。
看到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脸的瞬间,昨天晚上在那个异常的空间中发生的一切突然涌入他的脑海。
窗边桌椅上清冷的月光,头顶昏黄的灯,她垂落到桌上的头发,缓慢钻进鼻腔的不知名的香味,她笑起来时眼角湿润而温柔的纹路,捧着她的脸时滑落到他手腕处的她的眼泪,贴着他耳边的她的一边喘息一边抽泣的声音,还有......她嘴唇的触感。
原来那个冷冰冰的Calvados,嘴唇也是那样温热柔软的。
正午的太阳终于冲破云层打在他的脸上。他回过神来,发现光是回想起这一切,心脏就已经像是要跳出胸腔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居然做了那样的事......
虽然在心里反复提醒过要控制好自己,但情况却是越来越失控。
再这样下去,这个已经坚持了七年的任务会失败的。
他心生挫败,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跟管理官提出换人了。
这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任务,不能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害得风见和管理官等那么多人的努力都毁于一旦。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Calvados?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计谋吗?
第二天,他在打工的间隙打开了推特,发现雨宫居然发了一条推文:感冒了>-<
下面是迁宫的评论:哇哇哇!小昭居然!居然发推文了!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再下面是天宫的评论:难道是在跟某人撒娇?
呃......
这个“某人”看到后,脸不由得开始发烫。
她怎么可能会做出特地发推文跟他撒娇这种事呢?绝~~~~~不可能好吧?
可是,从来都只是转赞评的雨宫又为什么突然发推文了呢?
要不要发信息给她问一句?
想着点了雨宫的头像。
他们至今的聊天记录加起来都没超过十句话.......而且都是跟任务相关的简短联络:
“今晚2点在Only half对面的7-11便利店见,有情报要当面告知。”
“OK”
“Day moon的调查结果已打包发到你邮箱。”
“OK”
“宝格丽酒店的调查结果已打包发到你邮箱。”
“OK”
.......
雨宫甚至没有回复过除了“OK”以外的其他字眼.......
“听说你感冒了?”
他在对话框里输入这句话。
不,不行。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看都像是在幸灾乐祸,好像在说“很高兴听说你感冒了”一样......
于是他又在后面加上了一句:“有好好休息吗?”
还是不行......已经能想象雨宫看到这个信息时疑惑的表情了,大概会翻个白眼说:“关你什么事”吧.......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已读不回......
但是,都已经做过那样的事了,她对他的态度是不是会稍微好一点点......
不对,我在干什么......
他锁了屏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继续工作。
她只不过是发了几个字的推文而已。
只是这样,就已经让他如此心神不宁。
可恶啊......
晚上,当他收拾好店里回到家时,发现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人就这么大咧咧地抱着双臂站在他的RX-7旁。
他开始感到恐惧。
因为他一丁点都没察觉到她有在调查自己。
虽然他早就料到,雨宫不可能对他的事什么都不调查就真的只是单纯地跟他组队做任务。她最开始可是说了,她是为了找机会杀了他才同意组队的呢。
但他以为至少能发现她调查的痕迹,发现了以后能有目的地泄露那么一点信息给她,让她自以为有所收获。
他以为在他们的彼此试探之中,他会是掌控主导权的一方。
而现在,她都已经摸到他家门口了,他却完全不知道她在何时、用了什么办法在调查他,调查到什么地步了......
“我们要去安东私立医院。”雨宫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他的恐惧。
她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看上去有点像是穿私服外出的明星。
“是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吗?”他指了指她的口罩,说:“我的意思是,我要不要也像你这样稍微变装一下?”他本来是想问她感冒的事,最后说出来的却还是跟任务有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