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如霰被对方的言行逗笑了。
她忍住笑意,大声回道:“多谢洛姐姐、颜大哥!长风送轻舟,愿你们此行能平安顺遂!”
杨柳处,琵琶声起。
叶青塘识得这是一首名为《飞花》的地方小曲。
过去,他只觉这首曲子轻快明亮,无甚深意。今日,竟头一遭听出了别愁,浓浓的,散不尽的愁绪浸透在雨雾中。
叶青塘望着远去的船只,呢喃道:“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梅如霰目视远方,展颜笑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她的声音明朗轻快,化尽了满目哀愁。
叶青塘闻言,顿觉天地宽广,明媚灿烂。他张开双臂,同梅如霰一道挥手,与远行之人作别。
直至水天一色,踪迹难觅。
山野间风雨愈紧,吹乱了帷帽,打湿了双颊。
梅如霰胡乱抹去脸颊的水渍,笑问:“洛姐姐喜抚琴?”
“那是鸿影姑娘的琴。北边太干燥了,洛夫人要把古琴带去南边。”叶青塘忆起方才与颜洛的谈话,“他们要去一个民风尚未开化的地方,洛夫人想在那里开馆授学,只收女子。”
“真好。”梅如霰轻声道。
叶青塘看向梅如霰的侧颜。
她爱笑,纵是别离,唇角仍挂着浅笑,好似没有任何愁思能令她烦忧。
此刻亦是如此。
可她明知,接下了这卷词,便接下了一份重担。
“洛夫人说,鸿影姑娘隐姓埋名并非本意,只是不愿因作者身份,被世人曲解了词中之情。但若为女子立传,亦可便宜行事。”转述完这席话,叶青塘忽然止了声,默了许久,才再次开口,“我没想到,无名氏竟是一位女子。”
“并非一位,”梅如霰纠正,“而是一群。”
“什么意思?”叶青塘不解。
“‘云岫’也是女子。”梅如霰解释道,“‘云岫’二字取自陶潜的‘云无心以出岫’,是三嫂待字闺中时,和几位密友组的词社,借以聊寄幽思。因身为女子,词作若在坊间流传,无异于被人肆意窥探,必有损于家族名声。但她们又不甘心词作被焚弃,便挑了十几首风格相近的,署名‘云岫’,请莲花棚的紫檀姑娘代为传唱。”
“原是这样啊——”叶青塘补全了从颜洛那里听到的后文,“紫檀姑娘见这些词曲颇受追捧,便把鸿影姑娘的旧作也传了出去。但因鸿影曾牵扯一段公案,众人担心鸿影或因此遭人非议,便替其隐去姓名。”
“正是。”梅如霰应道。
明白了因果,叶青塘的脑海中忽然忆起一段前事。
那日在“女儿坟”遇到安十娘,听她说完那席话,素来冷静淡定的梅如霰竟险些跌倒。她手指冰凉,面色惨白,像个木偶人,被他领下了山。
那是日暮时分,鸟兽皆已归家,空无一人的山间透着阴冷之气。纵是行到了闹市,那逼人的寒气也不曾有丝毫退散。
红墙下,她忽然说要退婚,他应下了。
此情此景,面对那样的她,他无力拒绝。
况且,这桩婚事,是父辈定下的,也是他唯一一次遵循父命,是他与叶家仅有的纠葛。
终究还是被他亲手斩断了。
从此往后,他是他,叶家是叶家,再没了干系。
他可以自由了,顺从心意而活。
这于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而梅如霰呢?
枷锁才刚戴上。
明知如此,他却无力改变。
他心知,退婚以后,他们再无瓜葛,也将渐行渐远。
她将会无数次像昨日那般,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他甚至没了怨恨的理由。
昨日,叶青塘尚心生怨念。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不懂,梅如霰为何甘愿为了“落鸿”舍弃一切。
此刻,他才了悟,她为的不只是“落鸿”。
过往,叶青塘以为梅如霰是孤军作战。
此时方知,她从不是孤身一人。
她们,就像这漫天的飞花。
虽无根无垠,无依无靠,风雨漂泊,皆不由己。
可至少,曾经穷尽一生,试图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