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说好是三天,我却足足等了半个月,才再次见到元钺。
这半个月里,我被困在这间名为“松涧舫”的临水舫阁之中,每次想要离开,不是被人阻拦,就是被无形的屏障所阻挡。虽说三面的轩窗之外便是难得一见的山水景色,可没有见到张衾音之前,我根本没有观景的闲情,心里只剩焦灼。
也是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比起张衾音的那种明面上把人当小孩看,元钺的做法才更令人气恼。他面不改色地哄骗我说只需要等三天,却在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关我半个月。
亏我当时还觉得他可信。
很久之后,我回忆起这段住在松涧舫的日子,才惊觉当时的情景,比起疗养其实更像是幽禁。也许元钺一开始,并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愿意让我留在渡落山。
比起张衾音那样凭借个人喜恶做事,他考虑的东西往往更多,衡量利弊是世家出身的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不过元钺当初是怎么想的,现在也无从得知了。
总之,才几天过去,除了额头上的那枚石钉,我身上其余的伤倒是全好了,哪怕是深可见骨的血洞,也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连半点白痕都没有留下。
这样的伤势愈合速度,放在过去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至此,我已经能够自如行动,可依旧没能踏出松涧舫一步。我甚至想过像薛牧山那样翻窗出去,毕竟窗外就是幽深的潭水,离岸边也不远,划不了几下水就能上去。
但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了一条足足有数丈长的巨鱼从水中跃起,月色之下,银亮的鱼鳞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如纱裙般剔透的巨鳍划过天空,几乎遮蔽了月光。
它高高地跃起,又一头冲进潭水之中,发出拍击水面的巨大声响,溅起的水花在空中四散,如同下了一场小雨。
我从未见过这样巨大而美丽的生灵,几乎愣在了窗前,但同时也意识到,窗外的这一泓潭水恐怕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冒失地翻窗跃入,应该是个愚蠢的选择。
那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在屋子里等着,直到有人打开禁制带我出去。原以为一切会平静地度过,却没想到,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这件事严格说起来,不算是“突然”发生的,只能说是到了某一刻,才被我察觉。
我的身体变小了。
确切地说,是我回到了大约十一岁时的样子。不管是面庞还是身躯,甚至是头发,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陈旧的疤痕,以及这些年练剑形成的茧子也已经无影无踪。
如果不是正在渡落山上,这三年多的时光就像是我做的一场梦。
身体的变化有时候是很难察觉的,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如果此刻我不是十五岁,而是二十五岁,那么或许我根本就不会发现。
但是,十一岁和十五岁的差别就太大了,衣袖长了一大截,鞋也大了一圈。最明显的是身高,我几乎比半个月千矮了整整一头,现在连伸手关窗都有些费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等,如果是十一岁的话。
我伸手摸向自己的额头,果然,光滑一片,那枚深深没入骨骼的石钉已经不见了。它消失了?伤疤的消失姑且还能算作是自愈,石钉自己消失算是什么个意思,这绝不寻常,说不定就与自己身体的逆向生长有关。
但自己琢磨是琢磨不出什么结果的,我果断站起身,踩着大了一圈的鞋,就再一次去拍舫阁的门,把它拍得啪啪作响。
“有没有人?!开门让我出去!”我使劲大喊,连发出的声音都变得跟小孩一样。
没有人回应我,周围依旧只有水声。
没办法,我后退几步,向门冲了过去,想借着冲劲踢开门栓。本以为它会像往常一样纹丝不动,没想到这次轻易地就被踢开了,雕花的木门向外一转,我差点整个人扑空在地上。
门开了?我可以出去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左右看看一片空旷没什么人,就提着过长的衣摆走了出去。
松涧舫三面环水,正门则连接着一道长廊。廊柱之间,红色的丝线悬挂着金色铜铃,当微风横穿而过,便带起一阵清澈的声响。长廊顺着岸边一路弯弯曲曲地延伸,一直没入不远处的幽深松林之中。
没有别的路可走,我拖着衣摆沿着长廊一步步向前,很快就在前方看见了一个披着牙白外袍的人。
那人背靠在长廊的柱子上,侧过身,手握一根竹竿正在垂钓。长发随意披在身后,衣服也穿得松松垮垮,那件绣满的金线的牙白色外袍几乎要落入水中。
他虽然只露出了侧脸,我却一下子认了出来。
没错,这个正在悠闲垂钓的人,就是元钺。
“你骗我!”我提着衣摆跑到他的面前,喘着气瞪他,“你说你三天后就带我去找师父,这已经半个月了!”
那一刻,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甚至没有细想,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我能不能对着他吼。
元钺随手扯了扯肩上快要垂落的外袍,睨了我一眼,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气恼,依旧稳稳当当地一手执着竹竿,一手把玩着一枚灿金色的镂空铜球。
“……你说话啊。”我强撑着又问。他这种完全无视我的态度,让我的气焰瞬间降了下来,甚至不敢再高声说话。
“嘘——”他伸出食指示意我噤声,随即手腕一抖,柔韧细长的竹竿就弯成了一道圆弧,手臂再一抬,拉扯到极致的鱼线就从水中带起了一尾不断弹动的红色鲤鱼。
“嗯,我骗了你,你要怎么样呢?”元钺随口问道。
他伸手接住荡过来的红鲤,精准地扣住鱼鳃,又从鱼唇上取下钓钩,掂了掂,似乎觉得分量太小,随手将其抛回了水里。
“咚”一声,鲤鱼入水,一摆尾就消失在了幽暗之中。
“我……”
他这一问,我倒是愣住了。对啊,就算他骗我,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既没有离开渡落山的本事,也没有离开的勇气,别说只是关我半个月,就算要关半年,我也根本没办法。
思来想去,唯一能拿出来说道的,竟然是他的承诺,他亲口答应过我三天后就带我去找师父,却食言了,这不是一个正直的人该有的做派。可我不是小孩了,这种理由自己生生闷气也就罢了,难道能拿出来分辩吗?
我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也确实没见过这样的人,只好在一边沉默地恼火。
“不说了,待会你又得急了。”元钺看了我一眼,轻笑一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他抖抖钓竿,将它立在了一边,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套衣裙递给我,说道,“回去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见阿音。”
那明显是一套小孩的衣服,却要比我现下的衣着更合身,看似普通的样式,用料却极为讲究,精致的暗纹细密地交织着,只有在日光下才会泛起阵阵的光华。
我接过衣裙,想到自己身体变小的事,知道肯定与元钺有关,便抬头去看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可惜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除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并未流露出其他,见我直直地看他,他也平静地与我对视。
“看我做什么?怕我又骗你?”
“我变回十一岁的样子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直觉问他总没错。
果然,元钺像是早就知道我会问这个,他拢拢衣袖,伸手指了指我的眉心,说道:“本想着路上再与你细说,既然你先问了,那告诉你也无妨。你也知道,你这曾经有一枚石钉吧?”
他说的是我被古门接引带走之后,被凿入眉心的红色石钉,当时与我有同样遭遇的几人全都因石钉入脑而死,只有我活着被张衾音救了出来。不知这石钉的底细,我跟张衾音那时都不敢贸然去拔,只好先放着不动,直到我昏迷不醒后被安置在此处。
然而自从我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石钉便不在了,我原本就觉得这事有点蹊跷,现在元钺又郑重其事地提起,那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在里面。
我摸摸自己的眉心,那里光洁一片,根本不像曾经碎裂过。
“这件事得从头开始说起。你应该已经知道,那些挟持你的人,实际上是听从圣物之令前来接引你的古门弟子,古门乃是灵居界九大圣地之一,它的所在之地,是一条巨大的裂谷底部,谷中终年笼罩着绵延百里、蚀肌销骨的烟瘴。凡踏入其中的,不论人畜鸟兽,都会化为一滩血水,就连古门自己的人也不能例外。”
元钺不紧不慢地说着,“而那石钉,便是古门的信物,叫锁魂钉,能保证在穿越烟瘴时,身体不腐。因此,凡在古门接引之列的弟子,都会在途中被凿入锁魂钉,以此来顺利抵达宗门。”
“什么?”我听着都要气笑了,“所以他们是因为要收我做弟子,才绑了我往脑袋上凿钉子?保身体不腐,这又是什么说法?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的钉子入体,哪怕身体不腐,人却是会死的吗……当时与我一起被带走的几人中,最小的才三四岁,可却只活下来我一个。”
我一直听他们说什么接引,却始终没明白指的是什么,原来是圣地招收新弟子的意思。那按照古门这个接引的法子,十个弟子抬回去怕不是有九具都是尸体,我能活下来恐怕也只是侥幸。
“他们当然知道,但古门的弟子也并非一定要活的。古门术法中最出名也是最骇人听闻的,是一种以鲜血为引的傀儡之术,能操纵死尸如同生人般灵动,且保有一定的神智。因此,接引回去的弟子若是活着,便学这术法,若是死了,便制成傀儡。换句话说,‘身体不腐’比‘活着’更为重要,毕竟死尸能‘物尽其用’,不凿锁魂钉那就只能得到一滩血肉。”
元钺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按道理,你也是活不下来的。锁魂钉对人体的伤害极大,没有修行过的人置入,基本上算是十死无生。你在尘世遇到了阿音,跟随他修行了几年,体魄强健,这才在锁魂钉之下勉强保住了性命。”
“他们这么做,难道就没人管吗?!”我大吼,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看着元钺平静的神色,我只感觉血液在往头上涌。
古门这样的做法,怎么在他的眼里就仿佛是平常事一般?难道有圣物指引,就可以这样肆意地夺人性命吗?我又想起那间烧毁的农舍,也许死在这所谓“接引”途中的人,还远远不止木棺中的几人。听说灵居界的圣地都有至少上千年的传承,那这期间,又多少无辜的人因此丧生?
我突然全身冒起了一阵彻骨的凉意。
元钺似乎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我,像是要重新认识我一般:“当然有。只不过往往想管的人没本事管,而有本事的人不想管。强者为尊,这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尘世中不也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吗?只不过在灵居界会更加残酷,强者坐拥天下,弱者连性命也无法保全。”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我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你可以对这样的事感到愤怒,但你首先得有愤怒的资格。”元钺慢悠悠地说,“若是有一天,你有了能够改变这些的能力,却依旧没有改变想法,那样我会很高兴。只盼你如今的愤怒,不仅仅停留在当下,更不是因为你如今处在弱者的位置。”
什么意思?难道他觉得我有了保全自己的能力之后,就会像古门一样随意践踏别人的性命吗?这绝不可能。
我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冷静下来,抬眼继续问他:“那这跟我现在的样子又有什么关系?”
“锁魂钉被凿入人体之后,便只能由古门秘法取出,若强行破坏,轻则失智,重则丧命。可不取出,它又会不断吸纳血气以致死亡。因此,阿音强行阻断接引,其实算是下策。他只知道你性命垂危,濒临死亡,却不知道就算勉强救下你,你也活不了多久。”
元钺顿了顿,又说:“原本确实是没办法的,但是你运气好,阿音将你带了回来。为了救你,他求我回溯了你的时间。”
回溯……我的时间?我愣神。
他没有继续解释,而是伸手轻掐指诀,往我身上一指。
瞬间,我的周围出现了几道巨大耀目的金色光圈,璀璨的金芒将我笼罩其中,围绕着我相互嵌套、缓缓转动,形成了一道浑仪的金色虚影。
“你在十五岁这年被古门接引凿入锁魂钉,这我也无法破解。可我能将你身体的时间往回拨动三年,对于十一岁的你来说,这些事就还没来得及发生。”他指了指笼罩着我的金色虚影,“这浑仪就是一道印,会将你的时间封在这一刻,直到你解开它。它不会阻碍你的行动,甚至能保你重伤不死直至术法失效,要说不好的地方,大概就是你再也无法长大,修行的速度会受到抑制,境界也将极难提升。”
元钺半垂着眼,神色淡淡的,浑仪金色的光晕映在他的脸上,让他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漠。
我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此刻的我就像是那些被放在冰窖里的鲜鱼,它们能长久地存在不至腐坏,却难以再游动。
“等你能处理锁魂钉了,便能解除这术法。那时你会重新回到十五岁,锁魂钉也会再次出现,甚至境界的桎梏都会在一瞬间打破。但有一点你要记住,”元钺微微俯身,盯着我的眼睛,幽深的眼瞳里映照出我迷茫的神色,“这术法是以我的灵力运转的,如果我死了,即便你不去解,百年内它也会自动消散。若是那时你对锁魂钉仍旧束手无策……”
那我就完了。
“为什么是十一岁呢?照这样说,其实只要回到被钉上锁魂钉的前一刻不就好了吗?”这样我也不必困在这短小的身躯里,十五岁的身体行动会更加方便。
“现在就是回到了那一刻啊。”元钺看我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你该庆幸古门盯上你的时候,你不是身在襁褓。”
我足足花了几息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是说,锁魂钉在我十一岁那年就以某种形式存在了,只不过尚未显现。若我在襁褓中便被钉上了锁魂钉,此时他要救我,就不得不强行将我锁回婴孩的身躯之中,那才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形同囚徒。
“其实你还有一条路。”元钺意味深长地笑了,“不过,阿音一路杀得古门尸横遍野,怕是不容易了。”
“什么路?”
“入古门。你毕竟是圣物指引的弟子,只要把违逆圣物的罪名全推给阿音,性命还是无虞的,怎么样,要去做名正言顺的古门弟子吗?毕竟是圣地之一。我可以派人送你下山。”
我当时简直无法分辨,元钺的这番话到底是玩笑还是试探,思索片刻,我摇了摇头。
若是接引途中,师父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那么我被迫进入古门,哪怕是为了活命也要成为古门弟子。可他来了,从那些诡异干瘪的驼背人手里将我截了下来。
我无法接受古门那种以人的性命作为修行手段的宗门,就算是最后因锁魂钉而死,我也不后悔今日的选择。
“这样就很好。”我对元钺露出了一个笑容。
【10】
我换上了元钺给我的那套衣裙,看着铜镜里自己稚嫩的面庞,觉得有些别扭。我的身体确实回到了三年前,但三年前的我不会有这样一副神情。
伸展了两下胳膊,我拿起随身的佩剑,才发现原来使惯了的剑也突然像是变长了许多,极难挥舞。
已经不合用了。我在心里暗叹一声,将佩剑连同旧衣物,一起放入了一只木箱当中。
恐怕很长时间都用不上这柄剑了,该设法另配一柄短剑,我暗自思量,也许要换的东西有很多,我必须要适应长久地以这具十一岁的身躯活着。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事已至此,还是要先去找师父。我甩甩头抛掉无用的思绪,就走出了舫阁,跟着元钺顺着长廊往松林里走。
长廊一路筑到了松林深处,才渐渐变成了一条湿滑的林间小路,没了长廊的遮蔽,此时抬头便是遮天蔽日的松林,日光细碎,鸟雀在枝叶间穿梭,传来阵阵扑打羽翼的声响。脚下的林间小路,随意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湿漉漉的,缝隙里长满了翠色鲜嫩的青苔。
元钺与我隔着两三阶的距离在前面领路,他走一步,我跟着跨一步。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我步伐小,他偶尔走得快了,还会在原地等我一会儿。
此时的他,相比起我第一次见到的,似乎很不一样。如果说那时的元钺玉冠白袍,尊贵无匹,现在更多的就是闲适悠然。他虚虚地披着外袍,肩上搭着那支细长的钓竿,像是垂钓而归的山野闲人。
此时的元钺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却浑身透着一股轻松自在。就像是脱掉了一层壳,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呢。
“在想什么?”走在前面的元钺突然发问。
也许是我一直沉默不语,让他觉得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