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按照尘世的历法算,是腊月二十八。
薛牧山一大早就把卞荆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胡乱给他搓了把脸,又丢给他俩大包子,就出门去了,临走时还吩咐道:“锅里有小米粥,吃完记得去门口把桃符挂上。”
小孩闭着眼睛点头,就摇晃着去了膳房。
打开锅盖,温暖中带着甜香的水汽蒸腾而起,锅中金黄的小米粥配着红色的枣粒,正咕咕地冒着泡,看起来已经熬煮得十分粘稠。
有点香。
卞荆原本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开了一些。
他取过碗筷,给自己舀了满满一大碗粥,就捧着去了书肆门口,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就着大包子开始喝粥。包子是咸香的鲜肉馅的,小米粥微微发甜,一起吃有种奇妙的滋味。
几日前的那场雪,到现在已经消失无踪,化为清溪在道旁的水渠里流淌。和煦的阳光均匀地铺在青石板路上,让一切都变得暖融融的,似乎这不是一年的末尾,而是春日伊始。
卞荆一边伸着腿晒太阳,一边喝粥啃包子,心里在盘算是不是要把被褥在后院里摊开晒一晒,到渡落山几个月了,这是难得的好天。
正想着,一阵竹枝刮擦石板的“唰唰”声隐约从远处传来。
不用说,这一定是周樟宁。
自从上次薛牧山说了这个洒扫街面的少年就是周樟宁,卞荆每天没事就会到门口逛逛,倒也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这个跟自己一样被留在镇上的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刚入镇时,有不少同行的人都在议论他。
一会儿说他是什么世家出身,一会儿又说他是难得一遇的习剑天才,有语气感慨的,也有话语之中满是讥讽的,百人百态。
不过卞荆见了他几次,也就厌倦了。
因为这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原以为那么响亮的名头,该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没想到周樟宁的样子非常普通。
他身量比起同龄人略高,肩背宽阔,四肢匀称但不算健壮,至于长相,只能说就是普通少年人的长相。乌黑的粗眉下是一双下垂眼,嘴边有一圈细细的黑色绒毛。带着三分坚毅,却不好说足够锋利。
他清扫街面时,穿的是一身不合身的粗布旧衣,让整个人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一点没有所谓世家子弟的矜贵气质。不过,挥动竹帚的动作却十分利落,力道恰到好处,不管是落叶还是积雪,在他的清扫下总是很听话。
周樟宁就这么低头扫着街面,慢慢靠近书肆的位置。
卞荆看了几眼,低头专心啃包子,他喝了一大口小米粥,满足地哈出一口白气,想再喝一口,碗凑到嘴边却顿住了。
因为周围突然静了下来,房檐上的鸟鸣变得清晰。
嗯?为什么没有扫地的声音了?不扫了?
循着之前声音的方向看去,卞荆就看见不远处的街口,几个人把周樟宁拦住了,他们都穿着一身黑,在清晨的街面上格外显眼,仿佛一碗白粥里落了几粒黑芝麻。
为首的看着是个穿着黑色衣裙的女人,背对着,看不清样子。她直接拦在了周樟宁面前,不知道在说什么。其余几个人则垂首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她的随从。
怎么说呢,这群人不像是寻常的过路人。
周樟宁此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句实话,他自从来了衡灵镇,已经扫了几个月的地,都快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这活计本来就枯燥无味且恼人费时,往往几条道扫过一遍就要耗费半个白日,如今居然还有人拦着他妨碍他干活,这不得拖到晌午去啊?
他本来想装作没看见绕开,可面前这群人黑压压地一圈把自己给围住了。上一次这么多人拦他,还是他执意要离家的时候呢。
无奈,周樟宁只好停下脚步,发现这群人为首的是个穿着黑色衣裙的女人,素面朝天,长发如瀑,手里支着根半人高的黑色细长木杖。木杖直直地拄在地上,女人偏着半个身子倚靠着,姿态放松。
这人看着不像腿脚有疾,怎么竟然拄着拐?周樟宁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的腿,觉得不太礼貌,只好抬起眼,却发现对方正看着他,不由得一怔。
面前的这个女人样貌不凡,虽不施粉黛,却五官清隽,眉目动人,是极为清新出尘的样貌,可眉心的一颗黑痣,让她的面庞带了一丝不容忽视的阴郁之气。
明明跟自己差不多高,看起来却十分不好惹啊。
周樟宁抬抬自己的粗眉,沉默地跟这女人对视了一眼,见她没有让开的意思,就好脾气地往旁边跨了两步,给她让路。
没想到这个女人也往旁边走了两步,又站在他的面前。看来混不过去,这摆明了是要拦人。
“有事吗?”周樟宁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人,他不记得自己见过她。
元戟,也就是这黑衣女人,学着他的样子也抬了抬眉,点头道。
“有。”
说起来,周樟宁确实没见过元戟。
元戟身为元家嫡女,师承圣地之一的眠月宗,不仅是宗主的亲传弟子,更是少宗主。她自从拜入宗门便极少游历,天下听闻她声名者多,见她真容者少。
她上一次出行,还是九年前,去参加她一母同胞的哥哥元钺的丧礼。那一年,周樟宁才六岁。
她这次带人来渡落山,是因为母亲传了一封信给她,说寻到了哥哥流落在外的血脉。
真是笑话,说什么流落在外,就算真有这么个孩子,哪怕在外食不果腹,也比回到那个看似光鲜的元家要好。世家,说的好听,吃人的地方罢了。
但她还是听从母亲的话,立即动身来到了渡落山。
相比起设法带走那个孩子,元戟其实更想来看一看渡落山,看看此处究竟有什么特别的,能让她的哥哥义无反顾走上悖逆家族的道路,甚至最后死得不明不白。
再者,以如今的局势,整个元家能光明正大地上山而不被阻拦的,也只剩她这个元钺的亲妹妹了。若是其他人来,恐怕还没有靠近,就已经被绞杀在渡落山之外了。
毕竟渡落山的避世,是它要避开灵居界,也要世人避着它。这九大圣地中的“一山”,瞧着不沾名利,实则最为霸道。
元戟缓缓站直,用黑色木杖挑起周樟宁的右手臂,上下细细打量:“你是周家的吧。周松敬是你什么人?”
灵居界的修士众多,其中剑修往往最好分辨,他们大多数都把自己活得像一柄剑,或者一柄剑鞘。而剑修之中,周家人又是特殊的,跟其他招式五花八门的剑修相比,他们剑招精炼且巧妙,没有一点冗余,就是相互之间太像了,仿佛一个个从模具里按压出来的白粿。
“是我爹。”周樟宁深吸一口气,挥手躲开木杖。对方摆弄自己肢体的动作让他感到十分别扭。
元戟“哦”了一声,她瞥了一眼木帚,又问:“看你这筋骨,不在家学你们的八风剑阵,到这山里扫地来了?哈,扫得倒是挺干净的。”
八风剑阵,乃是周家的不传之秘,威能巨大却需要血脉催动,因此历代八风剑阵之主,都是周家嫡系子弟。周樟宁不愿学剑,本来不算是件大事,只可惜他的父亲,也就是周家家主周松敬,多年来生了七个孩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连着出生了六个女儿,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却怎么也不愿学剑,这几乎让周松敬每次想起来都气血上涌,忍无可忍之下直接把儿子踹出了家门。
“关你什么事?”
周樟宁这次真的烦了。
这到底哪里来的疯女人,拦着他问东问西的。自己学不学剑阵,关她什么事?从小到大他最烦的就是别人逮着他问这个,好像他生下来就是为了传承这狗屁的八风剑法,如果不学,自己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废物。
他不是作为一个“孩子”而被期待着降生的,而是作为未来的“八风阵主”。既然所有人看到的第一眼都不是他的样子,而是他未来持有的身份,那他偏不学这剑法。
人活一辈子,没道理还要被牵着鼻子走。
见少年一副被踩住尾巴的样子,元戟莫名心里一乐,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后,便有一个黑衣随从走出,恭敬地在她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元戟听罢,又瞧了周樟宁一眼。
“不学剑的周家人,真是稀罕。这确实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好奇,灵居界这么大,宗门大大小小的不计其数,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愿意跑到这。”元钺用手顺了顺鬓发,环视了一下四周,又望了眼远处屹立的几座山峰,低声道,“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地方。”
喂喂,渡落山虽然称不上灵居界第一等的宗门,没有庞大的势力,可它好歹也是九大圣地之一,山主更是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天生灵种,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入山,怎么在这个女人的话里,像是个一无是处的地方?
周樟宁一琢磨,也明白过来。这些个黑衣人,恐怕是跟渡落山有些过节,来者不善,又瞧出了自己的身份,这才半路拦人没事找事。但不管是什么来头,在渡落山的地界,料想他们也不敢动手,那自己还耗在这做什么。
他也是倒霉,今天本就够烦的了,还撞上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