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见两人的表情,也没有得到回答。不过这种时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她不禁笑出声:“看来昨晚一定好忙,都没人想着同我讲一声。”
林杰森背对着她,步伐不停:“静仔,他们以前的恩怨,不关我们的事。”
韩静节淡淡道:“我们的家事也不关你的事,林医生。”
梁俊义伸手像是想去拉她,几番犹豫后还是收住动作,怯怯道:“洛军是你捡回来的,你了解他的……杀了洛军,秋哥的家人也不会回来。”
“我知道啊,俊义哥。”她讲得很平静,却莫名教人害怕,好像下一刻就要爆发。“我知道他是好人,我知道复仇不一定可以令人解脱,我知道原谅不是为仇人而是让自己放下重担。这些话我听了好多年,阿爸听得更久。”
几人中她最精通辩论,十几年来不知在自己假设的模拟法庭上论辩过多少次。林杰森清楚这点,所以他没有否认,只是说:“我懂被困住是什么感受,但陈洛军是纯粹的局外人……你杀他不会好受。”
局外人三个字像是刺痛韩静节,她忽然停步,站在原地深深呼吸。少了悬挂在上空的衣物和雨棚,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在西城路上看见虚弱的阳光。
她沉声说:“报仇不是审判善恶,是要给苦主一个交代。”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然跃进她脑海,她记起自己小时候向Tiger哥求证那场惨案时,叔伯说他们攻破青天会后一把火烧了那间库房,连同当初关阿秋的木笼一起。
厚重木板也非人力能够撞破,但在当事人的叙述里,木板变成铁笼。这种小细节混淆并不奇怪,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就是遗忘。可韩静节觉得,这样的混淆是有意为之,狄秋只是想把自己钉死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交给我们做决定呢?”她喃喃问,在刺耳的沉默中,只有她一人的话音回荡在石板与墙壁间。
恍惚间,梁俊义觉得自己好像听见滋滋的响动,也不知是回音,还是当年城寨的亡魂在叫嚣。
话已至此,似乎已不必再劝。他们这样走到飞发铺楼下,好像一场沉默的秋游。
信一就守在楼下,见到他们几人的那一刻面色几变,最后像是认命一般。他张开嘴,可能还想再说几句,然而在找出开场白之前,韩静节先将刀递到他手上。
除了刀,她连不离身的甩棍也一并解下。脱去所有武器才能见龙头,这是江湖的规矩,不是对自家人的规矩。蓝信一神色复杂,将东西推回给她,在韩静节上楼几步后,才喊了声阿妹。
他说:“对不住,本来是不想搞得你难做。不怨别人,是我不好。”
韩静节没有停顿,也没有回答。她知道有些事或许蓝信一可以做主,但早于他们出生前的恩怨只有一个人能解释。她胸口沉甸甸的,满心只装得下这一件事。
往日里熟悉的飞发铺如今冷清至极,堪堪容下三人对峙。隔着玻璃看见张少祖的那一刻,韩静节用尽全力,才没有失态。
“早啊,两位。”她推门而入,直视着张少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祖叔叔看上去还不错。
隔着那熟悉的茶色镜片,张少祖注视着她,一如既往地可靠。“静节。”他唤道,难得叫了大名,就是要说正事。
这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韩静节想。怎么有一天他会挡在陈洛军面前,而面朝向自己?这是祖叔叔,当年救下她的命,将她交给阿爸。因为这个人,她才会站在这里。而在当她救命恩人之前,他先是狄秋的兄弟,灭青天会的英雄。
她目光扫过两人,直白问道:“今天我带不走洛军,是吗?”
被点到名的人瑟缩了一下,好像韩静节的话烫伤了他似的。陈洛军身后就是窗户,他的身手可以轻松逃走,然而在韩静节的注视下,他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没有动。
韩静节的叹息几不可闻。可能旁人会说她虚伪,但她的确认为陈洛军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和她没有任何犹豫与狄秋站在一起并不矛盾。
张少祖目光短暂地越过她身后:“阿秋没来?”
“阿爸昨晚病了,我今早才拿到消息,出门时就没叫他。”韩静节答,“入境管理处那边说,他的出生证明一直都在。父亲母亲、出生年月,就连哪家医院都清清楚楚。大老板同王九能查到,阿爸不知为何当年就查不到。”
内心深处,她依旧存了一分侥幸。也许这迟来的调查结果只是因为档案近期才补全归档,没有人力干预。她不知这算不算自欺欺人,就像明知没有圣诞老人,也还在期待节日的小孩一样。
可惜今天注定所有人都要被真相剖开,没人能够逃走。张少祖在那张他最爱的理发椅上坐下,长久的沉默后,他说:“是我找的人。”
短短一天之内,命运二度落锤判他们败诉。来不及愤怒或悲伤,韩静节急忙追问道:“为什么?”
张少祖仿佛要被痛苦淹没,那方素日里无波无澜的眼此刻只有愧怍:“我和陈占最后一场时有约,如果他死了,我会照顾他妻儿。”
太卑鄙了,韩静节想。她从没见过陈占,如今又多恨他一分。这种托付要人怎么践行?她认定这是生死交战前的下作手段,是青天会杀人王从祖叔叔手中讨一份生机的龌龊伎俩。
她敬仰的长辈被这一个约定连累成失信之人,韩静节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凄厉道:“他为什么要找你托孤?他是雷振东的头马!”
可张少祖接下来的话让她呆立在原地。他避过韩静节的视线,好像不忍看她神情,却又不得不将真相托出:“我也不知,可能他只是想让我动手时不要有什么负担。”
这不是全部实情,但韩静节已然听懂他的意思。她怔怔看向张少祖,一时间忘了反应。她此生还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好像世界都在崩落,她立足之处亦积极可恶。
片刻后,她像是想起什么,浮起一丝笑意:“你真的与他有交情。”这是陈述而非疑问,话音却是轻飘飘的。下一瞬,眼前景物忽然模糊,她本能抬手擦拭,摸得一片潮湿。
手指上的伤口沾了泪水,又泛起疼来。韩静节已经无力再细究,只是机械地追问:“为什么是他呢?”
几乎同时,一直沉默的陈洛军也发声:“你同陈占是朋友?”
“我们认识那阵,我不知他是青天会的,他亦都不知我是龙城帮的。只是走在路上遇人行凶,刚好一起出手救人,就这样做了朋友,后来才发现是对手。”张少祖沉沉说,话音微颤,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悲切。
陈占死了太久,但从他对狄秋家人动刀那一刻开始,张少祖就失去评价他的立场。他不知道自己对这位故人该是什么感受,但如今这世上,好像也只有他能告诉陈洛军,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少祖听见自己说: “他是青天会的刀。”
他没有等来陈洛军的回应,却等到韩静节一声嗤笑。
她冷笑道:“他不是刀,他是选择去做刀!是他选了雷振东,是他选择助纣为虐,是他选择杀人。这都是他选的路,有什么好讲?”
“你也有的选,祖叔叔。”她面上泪痕未干,轻声反问:“你只是没选我阿爸,对吗?”
每个人行事都有自己的道理,张少祖亦如此。如果韩静节想,她一定能够想清天平的砝码是如何分配。但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因为在她的天平上,只有倾向狄秋这个选择。
“对不起。”这句道歉完全出自张少祖真心,他的痛苦也无处遁形。许多年来,他也许都带着这样的重担在生活。但若是允许韩静节僭越来审问,她会忍不住责问,如果没有今日,他是否会一直沉默下去?
但这并不是法庭,韩静节也没有任何权力发问。这句道歉不是对她说的,她也无需分辨是为过往哪一桩旧债。她已经问完她的问题,剩下的只有当事人能够决定。
“你可以亲口同他说。”她从袋中取出手机,因为一直在通话中,机身已经有些发烫。
她并非孤身前来,在那个路口,她决定往左还是往右之后,便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那头狄秋尚未全然清醒,便听韩静节急促地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带上她一起。
张少祖愣了几秒,木讷地接过手机。他没想到方才对话都被狄秋听见,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为何,竟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阿秋?”他说,等待着对方任何责难。
片刻死寂后,他听见狄秋说:“叫小静回家。”
“三日之后,地方你定,我要陈洛军的命。”
在张少祖答话前,他先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