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她身上犯罪,使得她们连锁地发生了结构性的革命,不知所谓。
一阵缓具节奏的脚步声又流利地从沙发组座掠过,顾亦纾没有继续说话,这不足以让朴熙悦做出反应。
余光的能力,朴熙悦在16岁时就深谙它的伟大,她借用它轻而易举地穿透两颗现场的心脏。
顾亦纾小口抿着温热的水,看朴熙悦漫不经心地翻着那本给她做睡前故事的书,左手戴着四叶草银戒的中指轻盈而不容反抗地抵在书脊上,戒环设计特别,在那双漂亮的手上彰显着现代化的美感,又具有永恒性。
和她曾经极其喜爱而棱角崩断的那枚极其相似,可不是,也无法替代,所以朴熙悦选择自己戴。
她其实大可以选择不买,顾亦纾的视线围着那只手打转许久。
顾亦纾看她不理自己,就往前蹭蹭,蛮横地用脑袋占据了一半儿的空中地盘,往下瞟过去书上还有些彩色的笔记。
“艾古——”朴熙悦下意识兜了句韩语,顺从猫主子对两脚兽意志地全身心投入她,好笑地揉揉顾亦纾的脑袋,“跟坏猫咪似的,干嘛呢?”
“朴老师备课呢?”顾亦纾尽力不让自己笑得像偷完腥的小猫,她乖巧地眨眨靓丽的眼,暗示道。
任谁也没想到,朴熙悦大明星陪顾亦纾小朋友放假还要兼顾睡前故事哄睡服务,更令人惊奇的是,她们选了《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样一部不算全然轻松而有趣的故事。
朴熙悦看着顾亦纾全然闪着“陪她玩”的意味,岿然不动地翘着唇角:“嗯哼。”
那双眸更加明亮,“我想现在就听。”
朴熙悦抬眼看她,“刚醒来就又听睡着?”
“不会的,现在就讲嘛。”顾亦纾用脑袋在书卷上打了个滚,不依不饶地撒娇道,鼻翼间的墨香起着心旷神怡的作用。
“好,请顾亦纾小朋友乖乖坐好,朴老师的下午茶故事会要开讲了!”朴熙悦正襟危坐,捧着书先发表了课前预警。
顾亦纾小朋友瞬间端正姿态,捧着水杯,重新躺回沙发竖起耳朵听。
“……我想他消沉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恢复过来,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在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
朴熙悦侧坐面向顾亦纾,头倚靠在摇椅背上眼梢微垂,像是拼图一样彰显耐心,声音努力地隐瞒着命运的重量,但又像钓鱼一样放出前提透露,关于她超凡而疲累的原因,关于她沉睡而停滞的意义,仿佛一切都醒了过来。
顾亦纾静静地听着,耐心而专注地看着她的嘴唇轻巧地念出那些字词,看着她的中指在每个字下面移动,看着她用力压得指甲发白,仿佛这样她就能把那些字眼的意义给挤出来,顾亦纾似有所感地抚发捧腮。
她们偶尔对视,做着茶话会故事的脑电波交流,对自己来说,对方总是很好懂。
眼睛,也是支点,把顾亦纾整具骷髅骨架撑起来,渴望睡进去朴熙悦海洋般的眼。那双装载着潮汐锁定法则的眼睛支撑起她与世界之间的桥,是她与命运的唯一管道[1]。
她毫无抵抗地束手就擒。
永恒的大海
我的大海
请催眠、治疗、溶解我幼稚而轰鸣的痛苦[2]。
是夜,顾亦纾和妈妈早已说好,带朴熙悦出去吃饭。
楚女士不愿凑两个孩子的局,就说留在外婆家,内心对顾亦纾频繁的放风率十足满意,打定主意,即使不久熙悦离开,也要努力带女儿出去。
她们两人没开楚女士的车,要去的那家店就是小区外的小巷里,是专卖老北京炸酱面的,也有爆肚一类的小吃。
小店不知道开了多少年,顾亦纾自发现后就视为宝藏,每逢回北京都要去吃,年年心心念念着要带成员们去吃,可总是泡汤。
如今,终于有了第一位成功者。
两人踩着淅淅沥沥的湿意,摆出一副敬畏的姿态,是为一口吃的也能跋山涉水。小巷不深处,挂着一副三角旗,朱红的线只勾勒了“炸酱面”,门店恰如其分地合在巷墙里,一看便是不缺老主顾拥甭的正店。
踏进店里,主体调性是低奢的原木,散发着琥珀的光芒,陈设酒柜的酒瓶像奢华的枝形吊灯一样闪亮,酒也是这家店的特色。它盘面不大,她们来时正经错过人潮腾腾的正餐时间,食客稀稀落落地坐着,面上都是松软无拘的面态,澎湃的香气毫无颓态地蔓延。
她们点了两份招牌炸酱面,一份爆肚,这已经算多了。
“要喝酒吗?”朴熙悦看着周围食客小酌的神仙姿态,有些眼热。
“我不喝,熙悦想喝的话就点吧,喜欢的话还可以多带几瓶回去给南珂姐姐。”
她这样的情况极为忌讳烟酒这类刺激性摄入消遣,顾亦纾馋瘾还未勾起就又解体,适才还兴致勃勃出门的人现在已然有些意兴阑珊。
“那就不喝了。”
朴熙悦本就故意勾她,她不喝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喝的。
在病情发作时顾亦纾对酒的渴求度极高,若不是实在不喜欢抽烟,那真是烟酒都来。莫不如平常进行少量摄入,发作时才不会越忌讳什么越渴求什么,医生nin也是答应的。
顾亦纾环抱着胳膊,语气平淡地和她分享,“熙悦知道南珂姐姐最近在看《古兰经》吗?”
“莫?”朴熙悦又下意识地迸出韩语,语气有些游移不定:“这姐姐的宗教教条不是这本书吧……”
“不过,这姐姐本来就是信自己更大于信仰宗教的人,有信教也只是家庭传统,看其他的书也不算什么啦。”朴熙悦话头一转,为顾亦纾莫名的猜想开脱道。
顾亦纾含了口气,像濒死的金鱼,以微弱如羽絮作回声:“宥清姐姐说,南珂姐姐去教堂祷告的次数也变多了。”
顾亦纾感到她的小腹、眼睛和骨头所感觉到的心脏跳动的突突声。
“…………”
“其实没关系的。”
“我们做什么,只要视作自然而然的变化就好,就像人总是会变,某些根深蒂固的好恶也会改变。”朴熙悦还是那么肯定。
“但是因为我……才会……”顾亦纾苦恼地仰头。
“因为纾纾就是我们成长中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朴熙悦不忍听到这类与她完全不搭称的话,几乎是骄傲地宣告一样。
“就像你因为素奚姐姐在音乐取向中给Hip Hop留了愈来愈大的篇幅,遇到好酒想得第一位都是南珂姐姐,不再嗜糖如命的纾纾一直都带着糖盒给有烟瘾的宥清姐姐,几乎是恐惧开车的人也为了我去尝试赛车,去习惯赛车,以可以与我分担开车的疲惫。”
“那么,南珂姐姐因为纾纾而寻求宗教信仰的帮助,因此开始了解其他宗教教条,也是正常的,不是吗?”
即使这种表现产生令人晕眩与不可毁灭的特性,但它的来源是爱,她们饮鸩止渴而不息的彼此的爱——这是唯一正解。
见顾亦纾才舒展,朴熙悦自然而然地调侃:“《古兰经》禁止人喝酒,但是南珂姐姐又绝对不会放弃喝酒,所以完全没问题的。”
“纾纾却要禁止喝酒吗?”她的眼睛眯起,以一种压迫而不亦察觉的方式。
顾亦纾似有所觉地笑笑,熙悦早在她之前就对姐姐们的变化一清二楚,她对《古兰经》也有一定了解。
“虽然我不信仰,但是《古兰经》的这一条法则很契合我,是一句合适的忠告。”
这句忠告是什么呢?
“醉鬼的罪行,总是由清醒的人来偿还。”她们同时从记忆簿上与之对应。
喝酒是止痛,是麻醉,她这个病人喝得晕晕沉沉,随着病痛耽溺于酒精之中,其他人只能凭借那些浓郁的气息陈酿来判断她的状态,陷入清醒无解的痛苦。
她们又能作何解呢?
吃过饭后,她们随意骑着自行车就溜上了街。大概是在她们熟睡时又有了降水,夜晚华灯流离的都市表述中更有了一种呼吸的触感。
湿湿溢开鲜亮清新的叶片,路边后视镜倒退的霓虹,被潮湿包裹得遥远的人流车影……
相属北京的梦夜,沾染了水后多添了溢美的成分,敞亮而疲倦,风中带醉,眼睛似乎自带了一层老式DV机的失真滤镜,唇瓣就吻上薄荷湿绿的冰块。
“我喜欢雨后!”朴熙悦在身后喊着。
“我也是!”顾亦纾终于得以与世界匹配的喜悦从飞驰的风中旋转、溢出、滑落。
骑到一片较为空旷的路段,两侧建筑华丽的凿痕,寸寸没入光辉与阴影,慷慨的路灯铺张寸金的辉煌,这座古老而时尚的都市在此时彰显出一种华丽的苍寂感。
她们开始不满足于此,企图突破其他视角。
朴熙悦身体从座位上腾空而起,直直地踩着踏板,上浮向更高层 ,曲线无规则的城市上缘,天边交界的灰蓝色,一种被神异性景色震撼的幸福在一切抽空声音后,只剩下轻轻流荡的画面。
顾亦纾将身子伏低,下潜至不寻常的维度,褐色、乳色与暗碧色的水流绞成地下城熠熠的色带,底下是比传奇更绿的次元,仿佛有一道彩虹溶进了她的双眼。
她们互相分享着新鲜的发现,在涟涟的水色与颓败的绿意中天马行空地看世界,这是一曲梦幻交响乐,透过彼此的眼睛折射出来的对方漂亮得非凡,是拉着手带人跑进一个全新的闪着七色光芒的世界的那种美。
她们自由地穿梭在真实与幻境之间,她们自由地逃离都市,自由地爱与被爱,自由地孤独与呼吸。
爱把人从混沌之中拉扯成形,变成一同在树叶和天地之间飘荡着浓密水汽一样具体的活人。
爱让他们死去,也让她们活着。
无法作解已然是一种解。
所以很难苛责那个查着《古兰经》多次被追问“你真的会禁止喝酒吗”,得到答案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傻子。
这个问题就像在最后发布会时那让人血肉模糊的一句“你们会等她回来吗”,一样愚蠢而不容。
因为你们知道,那是爱呀。
[1]出自《鳄鱼手记》
[2]改编自卡夫卡《变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