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八年冬,朔风凛冽,雪虐风饕,皇帝复用沅钟衡为崇文馆校书郎。
此召令下,朝中人心思各异。崇文馆校书郎是什么官职?沅钟衡一个沾满鲜血的皇家鹰犬怎么能玷污圣贤典籍!皇帝朝令夕改出尔反尔也不是一日两日,只不过像这回这般明目张胆倒是少见。
沅钟衡走马上任第一天,户部侍郎吕连蓟特意与沅钟衡打了个照面,“沅郎中。”
沅钟衡侧过头,向吕连蓟颔首示意,“吕侍郎。”
吕连蓟侧过身,“沅郎中先请——”沅钟衡定定地看了一眼吕连蓟,“承让。”
吕连蓟随即露出一个真诚的笑,笑意随着沅钟衡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也慢慢压回唇角。
吕连蓟冷哼一声转过身沿着宫道往大理寺走,远远便见一顶华丽的舆撵逶迤往东宫方向而来,吕连蓟稍一思忖便立时侧身低头避让,内宫中能如此大张旗鼓的除了圣宠昭昭的后妃便是早已分封的皇女皇子,不论哪一个她都吃罪不起。
轿撵上的祁岚绞着手帕思绪百转千回,他烦闷地招了招手,一旁的宫侍赶紧命人加急了步伐。
东宫,太女祁锦望着这不速之客颇感头疼,“大皇兄。”
祁岚瞥了一眼祁锦,“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得如何了?”
祁锦耷拉着眼皮,“大皇兄若是不喜这门婚事大可请母皇收回圣旨,何故如此行事?再说那庾探花确是个真才实学的人物,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还请皇兄手下留情。”
祁岚剜了她一眼,祁锦悻悻闭了嘴。
“哼,你们倒是惺惺相惜起来了,我可是你手足至亲的长兄,你身为储君,难道连长兄这点愿望也满足不了?”
祁锦无奈:“皇兄,此乃母皇赐婚,皇妹怎敢插手?再说那探花郎一表人才,品行端正,招作皇妻也并无不可。”若是他早些谋划又何必拖到今日,现在骑虎难下就是想转圜也回天乏术了。
祁岚知道她言外之意,闻言霎时翻了脸,“祁锦!婚期将至,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我绝不与她成婚!你要是舍不得这个人才,就想个周全的办法。否则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祁锦眉头紧蹙,“母皇已命工部着手敕造王府,只待皇兄成婚便可搬离皇宫,皇兄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母皇不虞。”
祁锦所言正戳中祁岚心事,“你言之有理,我也不为难你,你只管叫她延长婚期,否则我就将她停婚另娶的事儿捅到母皇那儿去,到时候她坏了名声又欺君罔上,可别再想在朝中有所作为!”
祁锦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僵持片刻旋即点头称是,“我知道了。”
“如此我便静候佳音了。”祁岚见目的已成也不欲多言,径直转身离开。
望着祁岚远去的背影,祁锦重重哀叹一声,大皇兄的野心和手段与崇安太女不相上下,她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又如何,纸终究包不住火,庾倩欺君之事就是个隐患,迟早有东窗事发的一日。
思及此,祁锦朝门口唤了一声,亲卫当即现身听令。“将此物秘密传给庾编修,叫她相机行事,好自为之。”
“是。”亲卫躬身退下,祁锦幽幽松了口气。
……
长安十九年春,庾府主君染风寒暴毙,庾倩丁忧去职,为父守孝三年。
*
长安十九年孟夏,沅苏衡参加吏部铨试。铨选考核历时一年,于次年三月释褐除官告身任命,沅苏衡外放为登州蓬莱县县令。
长安二十年季春,沅苏衡携夫郎如霁同生父陈氏远离京都走马上任登州。几名同年僚友于东门外五里地的悲欢亭设宴践行。
饯别日阴雨连绵,斜风吹落细雨,夹带着满地的桃李杏花,一眼望去尽是绯红粉白湿涔涔零落成泥,一片狼藉。
饯席约莫一个时辰,雨势渐渐小了,凉风夹着雨珠偶尔飘进亭来。送行的同僚纷纷告辞退席,执手咽噎,叮咛赠言。驿车在不远处的一株虬松下静候。
沅苏衡目送同僚一一归去,眼神透过薄雾投向远方。亲随见她驻足许久,出声提醒:“主子,时候不早了。”
话落间,烟雨朦胧中一驾古朴青黛的马车踏雨而来,沅苏衡定睛望去,油纸伞下走出一抹羸弱身影。
薄薄的一层披风将沅钟衡裹得严丝合缝,抵住寒意同水汽。每逢阴雨季她便周身阵痛,体寒气短,身体亏空严重再不复以往康健。
映瑭撑着伞扶着沅钟衡下到凉亭。
“二姐。”
“三妹!你怎么来了?”苏衡往前走了两步,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心下吃惊,她面无血色,一副十足病入膏肓之相。透着袍角苏衡都能感受到一股寒凉,“身子不适就安心静养,跑这来作甚。”
沅钟衡抬头望天,细雨渐歇,“二姐赴任登州,我岂有不送之理?此去山高水远,不知何时才得相逢。”
“你以为我赴任登州是厌倦了这朝中争斗想闲云野鹤图个清闲?”苏衡知她所想,含笑摇头,自嘲般嗤笑一声,“你我生长于权势之中,争权夺利已浸入骨血,又怎会甘心将权柄拱手相让?”今日下放是为明日能登堂入室再进一步,而不是止步翰林,终身碌碌无为。
沅钟衡垂下眼眸,不置可否。
沅苏衡触目远眺,春云舒卷,晨曦乍起,笼罩着浓雾的阴霾渐渐散去,林间断续传出阵阵鸟雀啁啾啭鸣。
“如今圣上南巡,朝中一应事务皆由太女监理,你与朝臣积怨已久,此番定要多加小心,谨防暗箭伤人。”
苏衡欲言又止,“再则圣上擢你作枢密使可谓是司马昭之心,涉及军机大事,钟衡,你可千万不要犯糊涂。”
枢密使受皇帝直接统领,掌军机要闻,上传下达,与地方军政往来密切,虽无掌兵之权却能参与军国大事,故此通常由皇帝心腹之人担任。而一旦涉及朝本国纲势必又会卷入朝臣流派之争,皇帝这是把她当成活靶子。
沅钟衡静静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二姐不必忧心我。”
空气安静了一瞬,苏衡默默垂眸,“近来可有母亲消息?我听闻母亲向宫中递了折子还乡养老,可一连数月不见母亲踪迹,我有些担心。三妹,你……”
钟衡摇头,“我不曾见过母亲。既然母亲已然退出朝堂不问世事,此番掩人耳目必定有其中深意,我们又何必搅扰母亲雅兴。”
苏衡深深望向沅钟衡,“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三月以来母亲踪迹杳无音讯,属实太过蹊跷。另外,母亲深夜离府时并未收拾细软体己,倒像是匆忙行事。”
“我知道了,我会着人留意京中动向,一有消息即刻通知你。”
沅苏衡颔首,想到圣上旨意她又嘱咐道:“此番你督军范阳定要小心行事,一切以安危为重。”
钟衡轻轻应声,“一路保重。”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启程了。”苏衡踱步出了悲欢亭,向驿车处慢慢走去。
不远处的驿车上,姜如霁正百无聊赖地绣着外衣。车室一道吱呀声引得姜如霁抬眼,苏衡合了伞钻进马车,外头雨又淅淅沥沥落起来。
沅苏衡方坐下,亲随后脚近前,递来一只小木箱,“主子,这是三小姐命人送来的。”
“三妹也来了?”姜如霁收拾起绣绷,顺手接过木箱递给苏衡,木箱沉甸甸的,颇有些重量。
苏衡轻轻应了声,转头对着亲随吩咐:“出发。”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渐渐动起来。苏衡打开箱子,便见内间一沓账本信笺,封皮上赫然注着登州风貌的字样,箱底还置着一层金银细软。
沅苏衡当即啪的一声合上木箱,她拨开车窗遥望悲欢亭,亭中朦胧着一执伞矗立的轮廓。
姜如霁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