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天,桃花始。圣驾已行至宜州行宫,帝銮从行宫起驾一路向北往富平北原猎场运动。
* 兖州,傅宅。
自璩纶伤愈转醒以来,姜琝便时时旁敲侧击其往期种种,她可断不能因为自己一时不察给傅家引来杀身之祸,可璩纶像个闷葫芦一样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只字不提自己过往,姜琝见她油盐不进更是忧心忡忡,时日一长她心中的不安和彷徨也越发凝重,时刻祈盼她赶紧走。
可是事情总是事与愿违。
姜湛和傅玄得知璩纶是姜琝和傅琨半路救下的重伤之人后,不仅没催促她赶紧走还颇有挽留之意。璩纶也不遑多让,当即表示救命之恩大于天,她愿以身相报留在傅宅效犬马之劳。最后傅玄点头准许璩纶去傅家米铺当个运米搬粮的押车伙计。
姜琝有苦难言,她本是抱着见死不救有违君子之道的念头才力排众议搭救下璩纶,可没想到这人竟厚颜无耻地借驴下坡堂而皇之赖在了傅家。
姜琝叫住璩纶,“许娘子——”
璩纶为掩人耳目化作许暨以示众人。璩纶朝姜琝颔首,“恩公。”
姜琝一把拉住璩纶左臂往厢房走,“许娘子这么做可是不厚道,怎么说傅家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璩纶了然地低下头,“许暨知晓恩公顾虑,但请恩公放心,许暨绝不会做出伤害恩公以及傅家之事。”
姜琝一噎,“休要花言巧语!”姜琝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是怕你对傅家不利而是……”
先前许暨昏迷不醒高烧不止,府医诊断后感叹此人命大,她身上的致命伤皆是尖兵利刃所致,不过幸亏她将伤口处理得当,加上救治及时,这才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命。
听到这番话后姜琝当即心神一震,寻常人家怎会遭此横祸,恐怕此人怕来头不小啊,而能将她逼到这个份上的人更是不容小觑……万一她救下这人却因此得罪了那幕后之人,那不是引火烧身了吗。
不管是杞人忧天还是未雨绸缪,许暨此人决不能在傅家久留。姜琝打定主意,“许娘子,佛家讲求一个缘字,你我相识一场便是有缘,只是奈何缘浅,既然如今缘分已尽,不如相忘于江湖。”
璩纶眼神一凛,蒲州距离兖州虽有千里之遥,但那伙人从京畿一路追杀她至蒲州,未尝不会循着蛛丝马迹摸来兖州,看来此地确实不可久留。
“恩公所言极是,许暨明白了。”
璩纶与姜琝对视一眼,“许暨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恩公准许许暨随车队一同前往苏州购粮。”
“好。”姜琝略一思索便答应了。
听她言之意是想跟随车队一路辗转至江南,苏州距离兖州有千里之遥,即便日后她仇家找上门来,怎么着也不会再牵连上傅家了吧。
姜琝真心诚意地朝璩纶拱了拱手,“多谢许娘子体谅,姜琝感激不尽。”
并非是她不近人情,当初她救下奄奄一息的许暨也不是意图胁恩求报,如今许暨已然性命无虞,便理应离开,况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既然她们缘分已尽,还是不要纠缠不清得好。
古语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姜琝自问但行好事不问前程,故此不求许暨知恩图报,只希望不要因为她招灾惹祸牵连傅家。
姜琝默默看了许暨一眼,转身出了厢房。
* 同州,尧山猎场。
皇家猎场向来由枢密使司的猎务署统管,负责猎场的运行维护以及组织狩猎事宜。尧山猎场内常年圈养和放养着不计其数的飞禽走兽,为在春秋两季供帝王祭祀及畋猎之用。
此番随行圣驾的除了皇帝亲近的几个文武大臣外,还有被召回京的槐亲王祁晏、当朝太师申国公穆安民、国子监祭酒房琮予、光禄大夫崔畋以及荣伯公沅宥。
皇子皇女中除了太女祁锦留守京都监国理政外,其余如贞瑾郡王祁岚、镇安公主祁玢、仁宣郡公祁钰和靖安郡主祁礼等都伴驾出行同至尧山春狩。
皇帝下榻尧山行宫,由左右羽林军协同内卫府联合护卫行宫安危。
春狩巡游即将接近尾声,同州刺史不知从哪儿网罗了各式各样华丽精细的玩意儿讨得皇帝龙颜大悦,圣驾又在尧山逗留了一旬。
暮色将至。
祁岚慵懒地躺在矮榻上,“常言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既然她不仁也别怪我不义。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手,咱们索性就来个将计就计!”
影魅匿在暗处,祁岚兀自起身吩咐她:“你安排下去,今夜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子时立即行动!不得有误!”
黑影行了一礼眨眼消失在暗处。祁岚打了个哈欠随即沾床就睡。
晚间的篝火大会上,皇帝被一献舞乐伎妖娆的身段撩拨得心猿意马,便早早离席领着那美郎回了大帐寻欢取乐去了,余下的一众王公大臣还继续围着篝火喝酒聊天应酬。
皇帝御案下首的位置是王公贵族及朝中肱骨的宴座之处,荣伯公沅宥正同鸿胪寺卿姜文哲相谈甚欢。
与之相隔四五个小案的位置便是沅苏衡等一众年轻人的歇身之所。沅苏衡兀自坐在小几上饮酒,临案便是鸿胪寺卿长女、史馆修撰姜执玉。
沅苏衡举杯朝姜执玉遥敬一杯,“姜修撰。”姜执玉回礼,“沅庶常。”
荣伯公沅宥有意为沅苏衡定下鸿胪寺卿的次子姜如霁。去年花会上,沅苏衡机缘巧合有幸遥遥见过姜二公子一面,是以沅宥提起定亲人选时苏衡一口便应了下来。
若是姜家有意与荣伯公府喜结秦晋,不日沅宥便会携苏衡登门提亲。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沅苏衡也不好贸然相问,免得唐突佳人不说恐怕这亲也结不成了。
姜执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沅苏衡,“听闻沅二娘子做得一手好学问,姜某偶得了一册古籍遗典,奈何学识浅薄,攻读许久仍是一知半解,不知沅娘子得空可否指点在下一二?”
沅苏衡一愣,姜执玉乃堂堂皇家修撰,其经手修编的图书千百之众,哪里需要她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指点……沅苏衡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修撰言重了。若是执玉姐不弃,苏衡愿效犬马之力。”
姜执玉轻笑一声,“噢,典籍就放在帐中,所幸无事,不如苏衡随我同去吧。”
“是。”沅苏衡应下,随即起身跟着姜执玉离了席宴往大帐那头走去。
从露天席宴通往大帐的路上禁军侍卫林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备异常森严。
不多久,二人便行至姜执玉所住的大帐。
沅苏衡正襟危坐端坐帐中矮榻上,姜执玉将箱笼翻了个遍也没找出那册典来,“许是我记错了地儿,我去母亲房中找一找,苏衡暂且稍候片刻,我马上便归。”说罢便着急忙慌地打了帐子出去了。
沅苏衡默默垂下了眼,此等暗度陈仓之举她若是再觉察不出来,那可就真是个榆木脑袋了。
思绪间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沅苏衡抬眸望向帐门口,门帘后走进一位端着汤盅的端庄小公子来。
姜如霁似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怯生生试探性地对上沅苏衡的视线,“你,你是何人?缘何在我阿姐帐中?”
沅苏衡起身垂眸,朝着姜如霁躬身行了个礼,“公子见谅,在下荣伯公次女沅苏衡,是同执玉姐一同回帐取阅古籍的。”
姜如霁偷偷打量了她一眼,“那我阿姐呢?”沅苏衡又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回答道:“执玉姐去令堂帐中取古籍去了,稍候便归。”
姜如霁抿着唇收敛着笑意,这人说话一板一眼的,听说她学问做得好,莫不是书读傻了成了个书呆子罢。
“小厮说阿姐在席上醉了酒,我是来送醒酒汤的。”姜如霁把托盘放在沅苏衡一侧的小方桌上,“既然阿姐不在,一会儿她回来了你便替我把这个转交给她吧。”
“好。”沅苏衡瞥了一眼汤盅轻轻应了一声。
姜如霁看了一眼木头似的沅苏衡,忽然觉得有些气闷,“那就劳烦你了,我先告辞了。”说罢身形一顿,又瞪了一眼沅苏衡才转身离开。
沅苏衡面无表情坐在矮榻上一言不发。
从方才那小公子话中来看,他并不是特意相看她的,人家不过是凑巧为姜执玉送汤才偶遇的她,倒是她自己多想了。
她原以为姜小公子也对她有意呢,看来这门亲事恐怕是结不成了。
姜如霁气鼓鼓地出了大帐去母亲帐中寻姜执玉。
姜执玉看他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还以为是那沅苏衡欺负了他,“怎么哭了?是不是她欺负你了?”
姜如霁哽咽着,“阿姐,人家根本就不喜欢我。”姜如霁吸了吸鼻子,“我刚才跟她说了那么久的话,她却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姜执玉哑然,“看来那沅二并非阿霁良配,如此就叫母亲拒了这门亲事就是。”
“我不!”姜如霁想起方才沅苏衡书呆子一样一板一眼回答他问题的模样忽然破涕为笑,“我觉得她还挺有趣的。”
姜执玉先是一愣后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呀……”
“阿霁,婚姻大事非同小可,怎能儿戏?你这般性子嫁入荣伯公府迟早要吃亏的。”
姜如霁脸上还挂着泪珠,“她虽是木讷了点,也不见得会待我不好嘛。”再说那个书呆子长得不赖,他也难得看得顺眼,“再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她不喜我也越不过父母去。”
姜执玉怪异地看了一眼姜如霁,方才还怨沅苏衡不肯正眼瞧他呢,这下反倒还替她说起话来了,“你真是一会儿一个心思,果然是儿大不由娘呐。”
姜如霁嘟嘴愤愤地看了一眼姜执玉,后者无奈附和:“好好好,随你随你。”
姜执玉摇了摇头,在姜如霁饱含怨念的目光下走出了大帐。
等她重回自己的大帐时,沅苏衡还端坐在矮榻上,神色莫辨。
“苏衡久等了。”姜执玉满怀歉意,“瞧我这记性,那古籍莫约是落在府中了,不如改日请苏衡来府中一聚,咱们再行验看如何?”
沅苏衡闻言也站起身,“也好,既然如此那苏衡便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聚。”
姜执玉点头应下,“好好好,我送苏衡。”
沅苏衡抬脚走至帐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了一眼汤盅,“这是令弟方才送来的醒酒汤托我转交给执玉姐的。”苏衡朝姜执玉行了一礼,“告辞。”
“噢,我知道了。”姜执玉回了一礼,“慢走不送。”
沅苏衡掀了帘子走出大帐,姜执玉立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回了帐中。
沅苏衡回程路上遇上了正在巡防的沅钟衡,“三妹。”
沅钟衡见是苏衡便朝副手使了个手势,副手列队带着后头的卫兵齐刷刷继续往前巡逻去了。
“二姐。”
沅苏衡同钟衡往一侧偏僻处走去,望着一路上戒备森严的卫兵沅苏衡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道:“可是要出什么事儿?”沅钟衡抿着唇微微摇了摇头,沅苏衡察觉自己失言,立时闭紧了嘴。
“二姐不必慌张,毕竟是荒郊野岭难免有顾及不当之处,还是戒严些的好。”沅钟衡一顿,“不过近来若是无事还请尽量呆在帐中,不要随意走动。”
“我晓得。”沅苏衡点头深以为然,“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嗯。”沅钟衡看了一眼火光冲天处,“时间不早了,二姐快回帐中歇息罢。”
沅苏衡颔首,“那我先回去了,你去忙吧。”说罢便转身离开。
沅钟衡抬头看了一眼西北方向。现下虽说惊蛰刚过,可山中气温低昼夜温差起伏大,仍是冬春交接的季节,乍暖还寒,北风依旧。
夜半,皇帝同新得的小宠一番云雨后刚安歇没多久,就见李全盛火急火燎地回禀说猎场走水,火势借着北风已经蔓延至行宫了。
“这点小事乱叫唤什么。”小宠扶着皇帝起身,李全盛察觉到皇帝言语中的怒意,本就低着的脑袋这下压得更低了,“皇上恕罪,”话落便作势要自个儿掌自己的嘴,“奴婢该死。”
“行了,”李全盛住了手,皇帝眼皮未睁,“传令右羽林军立刻疏散皇室宗亲、文武官员及其亲眷下山,派内卫府领着卫队去查看火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