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畿,城南十里坡。
一大清早田莽就驾着马车出发去城南寻王三。
她一个光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那些追随过她的姐妹弟兄们可不一样,她们都是有家有室之人,上有父老下有夫小,可不能像她一样无牵无挂地四处漂泊流浪,所以此番她决定独自一人去云州打拼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聚,索性就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同他们告个别。最重要的是此去危险重重,她不能再连累曾经跟过她的兄弟姐妹们了。
天才蒙蒙亮,村口的老槐树上筑巢的乌鸦也起了个大早,一早就盘旋在村子上空呱呱地叫个不停。
田莽被这乌鸦的聒噪声吵得头疼,随即一鞭子甩在马臀上,马儿立时飞快地跑起来,带起了一路的烟尘。
田莽把马车停在距离王家不远处的路边,一眼望去,王三家院门大敞,门口还围着一圈村民正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田莽心中正诧异着,心里隐隐有股不详的预感,便赶紧栓了马直奔人群而去。
“……可怜哟,他们家最小的女娃半个月前才办了及笄礼,屋里老二也准备翻了春就嫁人呢,怎么偏偏就碰上了这种事,唉……”
一旁的田莽听的稀里糊涂的,索性一把冲进人群拽住了方才说话的那个人问个明白,“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王家出了什么事?!”
街坊四邻围着田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唉,你不知道,这王家人昨夜遇上一伙打家劫舍的强盗,一家七口都被灭口了,那惨的哟都没人敢进去看……”
“我听说是住在对门的老赵头最先发现的,接着就赶紧给邻长报了案。邻长已经去找里正报官了,估计县太爷一会儿就来了。”
“要说啊还是她们命不好,犯了太岁,谁不知道这王家两口子都是有名的良善人,几个娃娃也都很乖巧,从来没跟人结过仇结过怨,不然怎么就被无缘无故地灭了门,再说那伙强盗怎么不抢别人偏偏……”那人话还没说完,田莽就一把推开她径直往堂屋里走去。
后头人看她胆子大也远远跟在她身后往院子里走,边走还边劝着,“唉你别进去,一会儿官差就来了——”田莽置若罔闻,一把推开了虚掩着的堂屋大门。
王家一家七口都挤在这方不大的小院里,正房统共有五间,四间睡房一间堂屋,两侧分别是灶房和茅房。正房正中间的屋子是堂屋,堂屋靠东边的次间是王家夫妇的卧房,稍间住的是已经定亲即将出嫁的二儿子。堂屋西边的房间住的是王家新寡的大儿子和他年仅四岁的女儿云姐儿的睡房,最末间住着的则是王三和刚刚及笄的小妹。
田莽草草地扫了一圈,堂屋一片狼藉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确实像是被强盗打家劫舍的模样。田莽收回视线分别查看了左右两间房的情况,并未看到死者有明显挣扎的痕迹,看起来父女俩和夫妻两个都是在睡熟中被人给杀死的。
“——啊——!”田莽听到外头一声尖锐且惊恐的叫声忙走出屋子,那道声音是从东末间传出来的。
东末间村民发现了惨死在房间的二儿子,老二浑身僵硬地躺在血泊之中,后背大片的血迹已经凝固发暗发黑。看到这悲惨一幕的村民吓得腿脚发软,失魂落魄地瘫倒在门口。
见胆大的田莽过来了,其他人忙一把拉起那倒在门口的村民给她让路。田莽站在门口大概看了一眼就忙转身往西末间走去,村民这回是可都不敢进屋了,纷纷给她让出道来,生怕再见到更加可怕的场景。
砰的一声,田莽踢开了紧闭的房门。光线顺着门框洒进了弥漫着死气的屋子,照在低头坐在地上靠着床腿的王三的身上。
田莽不自觉地攥紧了拳,背着光一步步往屋里走,她伸手去探王三的鼻息,已经没有生机了。
田莽麻木地收回手。究竟是谁这么丧心病狂残忍地杀害了他们?要是让她知道是谁干的,她一定亲手为这惨死的一家七口报仇雪恨!
田莽环顾了一圈,这屋里并没有被翻动的迹象,她可不相信这是什么所谓的打家劫舍的强盗干的。要说是仇杀,王家人也不曾树过什么仇敌,哪来的仇人……正想着,忽然她注意到脚边的影子动了动。
田莽看了看空荡荡的床铺忽然想到了什么,蹲着俯身往床底看去,“……阿婼,是你吗?”
缩在床底角落里的王婼抱着腿紧紧地闭着眼睛,生怕被人发现了。她始终记得阿姐的话,不能出声,一定不能出声,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能出声,如果出声就会被人发现的,只要悄悄地躲起来就没事了……
“阿婼乖,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田莽朝阿婼伸出手,“我跟你阿姐是至交好友,之前我们见过面的,阿婼还记得我吗?”
阿婼听到阿姐两个字缓缓睁开了眼,“阿姐……”田莽见她回应,“是,是你阿姐叫我来接你的,阿婼最听阿姐的话了对么?”
田莽再接再厉,“你阿姐她把你托付给我,我现在就是你最亲近的人了。”田莽缓缓伸出手向床底探去,“阿婼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你阿姐吗?我答应过你阿姐,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阿姐……”王婼慢慢伸出手搭在田莽手心,田莽拉住她慢慢往外拽。可当王婼爬出床底看到坐在一侧的王三时,昨夜痛苦的记忆仿如潮水一般涌来,她顿时双手抱头痛苦地嘶吼起来——
“阿婼——!”田莽一把抱起王婼,眼前的景象对这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了,她一掌劈在王婼后颈,王婼瞬间倒下去,田莽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
王婼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引来了院中村民的议论,“诶,你们听见了没,刚才的声音好像是婼丫头吧——”
“好像就是婼丫头,她还活着!”“那太好了,咱们赶紧进去看看——”说着一行人都往屋里挤去。
村民看着床上的王婼,又看了看田莽,“刚刚是婼丫头在叫吧?你把她怎么了?”
田莽为王婼盖上被子,“她太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村民们看到屋里的情景都忍不住同情起王婼来,“也是,她还是只是个孩子呢,哪能接受得了这种事……”
正说着,里正领着县令和衙役声势浩大地进了王家院子,“闲杂人等都速速离去,不要妨碍官差办案——!”
这次长安县治下的村子里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的灭门大案,要是县令处理不当,届时百姓怨气滔天不说,只怕御史一纸弹劾告知天听,她这县令可就做不长久了。是以此次县令亲自到现场勘察,希望能将此事尽快侦破,找出凶手严惩不贷,明正典型。
官差把屋里的村民们都赶到外头院子里,接着把各房间的尸体都依次搬到堂屋里由仵作一一验尸。
“大人,有发现——”官差向县令报告:“这儿有活口!”
“活口?去看看。”当得知王家灭门惨案还留有一活口时,县令顿觉这唯一的幸存者恐怕就是破案的关键,也不顾王婼是否能接受现实,就立刻吩咐将人唤醒询问案发时的来龙去脉。
“大人且慢——”田莽此时站出来,朝着县令颇为恭敬地做了个揖:“大人,这王家小女刚才就因家人死讯哭的昏死过去,您就是现在将人唤醒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放肆!”里正不满地瞥了一眼田莽,“你又是何人?竟敢妨碍大人查案?”
一旁的县令出声拦住里正,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田莽,“你说得有理。不过,你是这家人的什么人呢?”
“回大人的话,草民田莽与王家三娘算是至交好友,草民今日一早驱车来此本是和三娘道别,竟不想遇上此等灭门惨案……”田莽看向县令,“万望大人能为这惨死的一家六口做主,早日查明案情,将凶手缉拿归案,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里正疑惑地盯着田莽,“好一张伶俐的巧嘴,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啊,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一家人灭口的时候来,依我看你的嫌疑才是最大呀!”
和田莽站在一起的村民们听了里正如此猜测顿时也觉得蹊跷起来,“这人确实是驾车来此的,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一下车就逮着我们问东问西的,看着倒像是对王家人很关心似的……而且刚刚我们在院里明明听到婼丫头的喊叫声,可我们一进屋去婼丫头就已经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了……”其余人听罢立刻走到一边离田莽远远的,一个个都像看杀人凶手似的看着她。
田莽有些哭笑不得,“请大人明察,草民原先也曾在衙门供过职,虽只是小小胥吏却也懂得知法犯法乃是杀头的大罪,草民怎么会明知故犯呢……再说我与王三娘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也没有杀人的缘由不是?大人判案可是要凭真凭实据,总不能空口无凭坏人清白吧?”
县令点点头,“行了,都不要妄下论断,一切等回衙门再行问审。”里正忙躬身应是。
县令对着衙役下令,“将死者尸身运回衙门交由仵作详细验看,此案本官要开堂严审。”县令望向一众村民,“你们都是本案重要的人证,都要同本官一齐到衙门问话。至于那王家小女,也一并带走。”县令特意看了一眼田莽,“你也一齐到衙。”
“是。”田莽点头应下。
不管王家遇害是否与她有关,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坐视不管。倘若王家人真是因为她才遭受的这无妄之灾她势必要为他们死去的一家六口报仇雪恨!
* 长寿坊,长安县廨公堂。
县衙大堂上县令高坐明堂,两侧坐着县丞,县尉和主簿。堂下,衙役公人列队公堂严阵以待。
因不排除田莽的杀人行凶的做案嫌疑,县令特意命人将王家小女与之隔绝开来,一来是为了保障她的安全,二来是避免她受田莽逼迫从而影响了证词。
仵作已经将六位死者的验伤结果如实记载下来,此刻县令手中拿着的正是六人的死因鉴定报告。无一例外六人均是被利器捅伤流血过多致死。
县令将报案的老赵头和邻长、围观的一众村民连同田莽逐一问话,几人的口供都相互吻合彼此印证,口供并无不妥。
据老赵头所说,昨夜四更时分他起床解手,黑夜中注意到对面院里有似有火光,正待他想看个清楚时那火光就突然消失不见了,他还以为是自己人老眼花恍惚眼了,便不做多想小解完就继续回屋睡觉了。可他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听到路上一阵马蹄响,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明天一大早去对面看一眼才安心,可没想到这一看竟发现了王家的灭门惨案,接着他就赶紧回家把这事儿告诉了女儿,女儿一听这事严重的紧,就立刻带着老赵头去找邻长报官。
县令落下惊堂木:“带王家小女过堂问话——!”
不多时,王婼就被带上堂来。此时的王婼相较之前已经平复了许多,王婼跪在堂下等待县令问话。县令拍下惊堂木,“堂下可是城南十里坡王家小女王婼——?”
“是。”
“本官问你,昨夜你王家一家六口惨遭杀害之时你看到了什么?你且将你知道的事情原委详细道来,本官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昨夜的痛苦记忆逐一涌上心头,王婼双手紧握,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昨夜我和阿姐躺在床上正准备入睡,忽然听见院外一阵紧促的脚步声,阿姐一向警惕,察觉到不妥便赶忙叫我叫醒,正当我披上外衣时听见隔壁房里传来一阵惨叫声,那声音正是我大哥和小侄女儿的……”
说道泪处,王婼忍不住抽泣起来,“……阿姐叫我藏到床下躲起来,告诉我说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出声,我当时害怕极了,就听阿姐的话一直躲在角落里……”接着她就听到一声剧烈的破门声,听到了阿姐和那些人的对话——
“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家是要做什么?”王三披着衣服坐在床沿上,虽然房间很暗她看不清这群不速之客的脸,但是她能感觉到他们就站在门口。
那人打了火折子,火光印在她们脸上照出了她们凶残的面目,“你就是王三?”那人握着刀,刃上还沾着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刀刃反射的光打在王三脸上,王三强作镇定,“你们就是杀人灭口也总该有个理由吧,就是要我的命也该叫我做个明白鬼,等日后冤魂锁命的时候才不至于找上你们,你说是吧?”
那人一愣,“哼,你倒是会拖延时间。我也不妨直接告诉你,谁叫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呢?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日后你伸冤可别找错了人!”说着一把刀就直直刺进王三腹部。
王三闷哼一声猛地瞪大眼睛,“你说清楚……是谁?谁是不该得罪的人……”那人哼了一声,猛地抽出刀,“下去问阎王爷去吧!”
王婼咬住唇双手死死地捂住嘴,不该得罪的人……阿姐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所以惹来了杀身灭门之祸……
王三一个跟头从床上跌下去,她使出最后的力气爬起来背靠着床沿坐在地上,“你为什么要杀害我的家人,他们没有得罪过你们,求你……求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那人抹了一把刀刃上的血迹,“晚了!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整整齐齐地上路,你们就去黄泉路上相聚吧!”
王三张了张嘴还想再问点什么,可那人却不耐烦起来,“你的话真是太多了,安心上路吧——”说着就又往她身上刺了一刀。
躲在床底的王婼眼睁睁看着那大刀捅穿了阿姐的身体接着又狠狠抽了出去,她呆呆地楞在原地,亲眼看着阿姐死在自己面前的震惊和痛苦远比担心自己被杀更令人悲恸,王婼浑身冰冷一瞬间仿佛失去了神魂,她听到那人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哐当一声摔门而去。
……
县令听完王婼的证词也于心不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敢丧心病狂公然在天子脚下买/凶/杀人?竟致一家六口含冤而死……“真是岂有此理,此目无王法之行径将我大祁律法置于何地,将朝廷法度放在何处,简直是欺人太甚——!”
县令严肃地望向王婼,“你方才交代是因你二姐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才招致这等祸事,你可知她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
王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整日在田间劳作一年四季无休,偶尔会去山里打几趟野味,哪里会得罪什么大人物?再说她从不出入烟花巷柳之地,也不曾沾染赌博嫖/娼的恶习,最多就是去酒家吃上一盅酒罢了,可是这怎么会与人交恶呢……王婼低下头仔细思索了一番,终是摇了摇头。
县令眼见线索断在此处暗道一声可惜,“也罢,今日暂且审问到此,退堂!”
一旁的田莽听完王婼的证词后脸色却变得奇怪起来,或许她知道那买/凶/杀人的幕后真凶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