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维甚至还掐了自己一把,确信疼痛是真实无误的,才敢从方才短暂的相逢中攫出一丝丝趣味,一个人延迟琢磨起来。
心情好像没那么糟了。
这场晚宴果然和想象中一样盛大辉煌,所有海市名流齐聚一堂,优雅的古典交响乐伴着欢声笑语,到处都是杯影交错。
冯一维赶在进场前扔掉破烂的西装,只留下一件暗紫色的内衬,虽然跟下半身搭配起来简直是一场没眼看的灾难,但无论如何也比就地裸奔更强。
父子俩在公共场合重逢,不得不达成表面和解。冯爹没心思再去追究之前的事,硬拉着他随自己各方应酬,谁见了都是一派父慈子孝的模样。
渐渐地,有些倦了。
趁父亲同别人聊得热烈时,冯一维独自站在边缘,指间夹着红酒,显得心不在焉。
就在此时,会场的侧门缓缓开启,所有目光顷刻转移——
“吕家人来了!”冯爹下意识伸手揪住冯一维,冲他小声呼喝。
“我又不瞎……”冯一维嫌弃地将老爹的手扒开。
一抬眼,只见酒店经理在前方恭敬领路,吕氏夫妇相携而入,和煦儒雅的笑颜没有任何死角,恩爱得惹人艳羡,孩子们则紧跟在身后,同样是落落大方。
此时此刻的吕赵霜阳已经换了一身端庄的礼裙,脸上的妆容却意外浓烈了不少,似乎在极力掩饰什么。
她闷闷不乐走在最后,哥哥吕赵嘉述便故意停下来拽住她的手,将这个平日鲜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妹妹强行带回视线的焦点。
冯一维险些拿滑了手里的酒杯。
这下总算认识了。
只不过是单方面的。
吕家人的到来,使众人从各自的分散交际变成了以吕家人为中心的辐射交际。
冯爹握手意愿强烈,却始终挤不进包围圈的前列,冯一维护在他身后,察觉到周遭鄙夷的白眼,觉得丢脸都快丢回老家了。
这个世界上的鄙视链多得像随处可见的交通灯,已经形成了一套自洽的逻辑和规矩。
不是这个看不起那个,就是那个瞧不上这个,好像把优越感当成了某种财富,越过盛越值得骄傲。
冯家这种没底蕴的土大款,显然处在名流鄙视链的最底端。
冯一维念及自己在无领导集团苟混的日子,对此已是再清楚不过。他承认自己脸皮薄,不肯上赶着卖笑,没挤几步就果断放弃,转身往外撤,旁侧的拥挤却忽然沿着他散开了。
冯一维茫然回头,眼睁睁看着吕赵霜阳朝他走来,用空酒杯作为交换,“抢”走了他手里的半杯红酒,语气极为娴熟自若:“来得正好,杯子征用了啊!”
说完再度潇洒离去。
只一刹,有些事好像立马变得不太一样了。
可现在回想起来几乎印象全无,就像流转的记忆突然掉了一帧。
冯一维只记得,自己已经顾不上旁人惊奇的目光和自家老爹激动得差点反过来管他叫爹的心情,默默自作主张,掏空了一腔炽热的少男心思。
自此,一别就是三年。
“原来就是这么个破地方……”霜阳在角落里徘徊着,似乎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寻常,“你说你当时要是没打赢,咱们后来是不是就遇不上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输!”冯一维不自觉摆出插兜的姿势,逐渐暴露自恋的本性,成功招来霜阳一记白眼。
“哦哟,这么厉害,那昨天是谁被冤枉得毫无还手之力,委屈巴巴地把战士卡往地上一摔啊?”
冯一维:“……”
“真是二死了!我看你别叫冯一维了,改名叫冯二维吧!”
霜阳嘲讽完又忍不住放肆笑了起来,旋即加快步伐,重返广阔明亮的广场,冯一维无力反驳,嘴角却早已诚实得快扬上了天。
正值日上三竿,地面的投影都缩成一团,两人就这么踩着自己的影子,迎风走出了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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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邹闯难得白天开工,带着纪律会的魑魅魍魉又来新人营闹了一通,本想像上回那样大肆抓人,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结果来晚一步,张良朋早就自觉走人,他们扑了个空。
华景昂为此还酸了一句“怎么不吃完晚饭再来”,气得邹闯差点要当场来个玉石俱焚。
华景昂借此机会用他和张天材沆瀣一气的事威胁回去,虽然言辞隐晦,旁人都听得不明不白,邹闯却意识到自己被他抓住了把柄,只得忍气吞声,就此离去。
隔了一会儿,言崇飞收到了张良朋发来的长消息,除了一堆油腻的道谢废话,还解释了当初为什么突然变脸,开始主动接近他们这帮新人——
张良朋自小就懂得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知道言崇飞和冯一维平日里互相不对付,但没想到言崇飞在模拟演练中的表现相当惊喜,是连华景昂都青睐有加的人才,更何况还有“关系户”的背景,多半也是得罪不起的。
大概是挨打惯了,条件反射性的退让和讨好就成了改不掉的臭毛病。
张良朋害怕言崇飞成长起来会像张天材那样记仇使绊子,干脆先下手为强,盼着能处好关系,方便今后协调矛盾。
“……没想到跟言队你相处久了才发现,咱言队不仅业务能力出众,为人处事也很有讲究,到底是我格局小了。不过我坚信,好人会有好报的,言队你就是那个好人![加油][加油][加油]”
言崇飞耐着性子看完最后一个表情符号,深觉浪费了人生中宝贵的五分钟。
什么玩意儿……
张良朋这狗崽子走了还不忘发回来一张“好人卡”!
言崇飞勉为其难收下这份来自“感动自己十大人物”的表扬,心里却始终不是滋味,仍然留着对一切草率落幕的不甘和怅然。
真心本应是拿来和别人将心比心用的,在这里却成了某种买卖的赔偿物,甚至是牺牲品。
不可惜吗?
越是这么想,千丝万缕的愁绪越是在脑海里纠缠不清,仿佛撑开了一张无可捣破的密网,险些要让人透不过气来。
言崇飞再一次习惯性地回过头,有太多的话哽在喉咙里,只能悄悄将下巴搁在椅背上,默不作声抛去目光。
凑巧的是,对面的华景昂也正拿着那支录音笔,同样陷入了沉思。
下一秒,两人默契对上彼此的视线。
“要聊个二十块钱吗?”言崇飞终于厚着脸皮发问。
华景昂顺势起身:“算你欠我的。”
言崇飞:“……”
玻璃长廊被刺眼的天光笼罩,到处都泛着透亮的碎金色,两人像往常那样倚在栏杆旁,遥望广场边际的风景。
“你是怎么想的?”言崇飞又是主动开口的人。
“我比较倾向于先了解你的想法,”华景昂还惦记着言崇飞最后对张良朋说的话,“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言崇飞有些无奈:“就算拦住了又有什么用呢?且不说我有没有资格对人家的事指手画脚,哪怕作为队长真有几分话语权,看他天天这么活着,人际关系全被算成了数学题,为了融进别人的圈子,连自己都快不要了,也实在有点看不下去。”
华景昂默不作声,言崇飞又自嘲地摇摇头:“会不会觉得我太菜了?别人随便掉几滴眼泪,我就懒得去计较了……”
“与菜无关,”华景昂摇了摇头,“不过是性格和价值观各有不同罢了。有的人喜欢勉强别人,有的人只喜欢勉强自己。”
“那你呢?”言崇飞继续问。
华景昂倒是显得立场鲜明:“今天过后,我更加坚信,有些事是绝不能妥协和漠视的。”
言崇飞似乎也提前猜到了他的态度,莫名感到一丝欣慰:“那咱们还要拿录音笔去解释吗?”
“录音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被开除的不是张良朋就是蒋友,都是围在张天材身边转的人,伤不到中间分毫,解决不了问题的根本,”华景昂说得认真,“不过这次一闹,张天材接下来肯定会收敛许多,只能继续静观其变了。”
“你不是说他爸是集团董事么?养了这么个毒瘤,也不怕哪天祸害到自己头上?”
“张天材的靠山确实是他爸没错,但正因涉及集团高层,利益关系太复杂,如果要从父辈入手,很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殃及一些无辜的人,甚至对整个体系都会造成负面影响……”话还没说完,华景昂突然顿住。
言崇飞不安地望着他,以为他是一时忧虑过度,毕竟华景昂和集团之间算得上是命脉相连的关系,若是集团有损,他心里大概也不好受。
华景昂却继续喃喃自语:“对啊……就应该连根拔起……”
“啊?”言崇飞不明所以。
“没什么,你身体好些了吗?”华景昂竟就硬生生转了话题。
言崇飞猝不及防:“好、好多了!都是些皮外伤,根本算不了什么——”
言崇飞当即撸起袖子,试图展示自己胳膊上淡去的勒痕,然而手臂除了新伤,还有许多细微的旧伤,他又赶紧惶恐地扯回袖子,捂得严严实实。
华景昂自然有所察觉,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哎呀,反正已经完全没事了,明后天就可以继续进箱子!”
“好,以后练习记得叫上我,我陪你练。”
言崇飞一愣,华景昂又说:“我不会笑你的。”
“不、不是,”言崇飞在组织语言上犯了难,“我只是觉得,其实你才是从头到尾都和这件事没有太大关系的人,不用这么……”
“我们不是朋友吗?”华景昂认真反问。
言崇飞算是彻底败给他了。
这人说话有时候绕得跟九曲十八弯似的,有时候又直白得只剩字面意思,一旦琢磨深了,容易让人误钻牛角尖。
在言崇飞看来,华景昂的存在一直很微妙,兄弟肯定算不上,但也不太像他过去那些擦肩而过的泛泛之交。可是,如果卡十组其他人也能算“朋友”的话,华景昂似乎也显得更为别致。
这到底算什么?
言崇飞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形容,只好暂时笑着妥协:“是是是,您说的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