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你说的这个男人,名字是维萨斯?”
大约在三年前。于某次定期的合作会谈上——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啊啊。是本王在某次平定叛乱的时候,从反抗军那帮人里意外抓住的雇佣军……嘛。说是赏金猎人应该更合适吧,反正就是只要给钱就什么都做的家伙。”
他面前这个男人——有着一头银色的长发,一眼就能看得出养尊处优的外貌……和不同于凡夫的气度和傲慢。
他们此时身处的这个王国地位最高的存在——名为雷诺哈特的男人,正端着红茶漫不经心地和他笑谈着。
“明明是这样卑贱,又受制于人的存在。……那些人鱼是花了大价格雇佣他的,多亏了那家伙,这次叛乱的平定足足花了比预想中多了两倍的时间。”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负隅顽抗而已。】
——对于那些可怜的人鱼反抗军的挣扎,雷诺哈特轻描淡写地给了这么一个结论。而莱兹哈特扬了扬眉头。
“……听说残党还是跑了一部分人的?这可不像你啊,雷诺哈特。竟然给敌人留下这么一丝未来的希望。”
“哼。所以本王才说,这个男人仅仅只因为钱就能卖命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他负责断后的工作,那些该死的反叛者才能带着重伤的【那个女人】逃走了。”
说到这里,银发男人的表情稍微变得阴沉了一点,但又很快恢复成了刚才那副优雅的样子。
“——那个维萨斯,竟然单纯因为合约才这么做的,他被我抓住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愤怒的反应。”
“……既不意外,也不反抗?就那么被你俘虏了?——也没有大喊要为那个女人复仇什么的?”
“没有。我后来也专门去调查过。似乎这个男人跟【那个女人】,从头到尾只在合同签订的时候见了一面,话都没有说过几句,后面的事情,完全是凭借他自己的意愿去独立行动的。”
“哼。还真有这种存在吗……为了契约合同,还会拼上性命?”
“谁知道呢。或许虽然实力不错,但脑子不太好使吧?”
对那个男人和这个故事都不感兴趣。
不怎么爱喝这家伙宫殿里端上的过甜的红茶——只接过身边尤尼科递来的,由这位部下亲自泡好的米茶。
单纯只是在这里按照惯例,为了签订下一笔生意稍微陪这家伙打发一下时间而已。莱兹哈特随口附和了两句。
——但没想到,对方竟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就此停下这乏味的闲聊。在开完玩笑以后,银发青年又再开启了话题。
“是啊。如果只是单纯这么一个故事,那倒是无所谓。——但有趣的是,你猜猜他们是因为什么签订的契约?”
“……因为什么?”
莱兹哈特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带着一点好奇地反问了。
“哈哈。你一定想不到——那个男人,和【反抗军】的首领……是同时在寻找一个,可以颠覆这个国家的存在,才会合作的。”
“……颠覆这个国家的存在……?”
红黑发男人眯起了眼睛,认真考虑着这句言语。
“——那种事情,除非是极其非常识的非人物种,又或者是像我这样的天才,才能做到吧。”
“噗、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挺有幽默感的啊莱兹哈特!……不过倒也没错,正是因为你确实有这个实力,本王才会和你结为同盟的。”
银发男人大约确实是心情还不错吧——也没有端着架子,在莱兹哈特面前捧腹大笑,摊了摊手。
“不过——也是呢。在人鱼一族的古老传言里,确实有过这样一个【预言】。”
【来自北境的白之森林里——黑发的魔女,将会颠覆这个王国。】
这个预言,其实时间已经很久远了。大约是在雷诺哈特自己都还是少年的时候,早就已经流传开来。
……但是,因为预言中所指的对象根本在这个世界不存在,所以根本没有任何人当一回事。
“【白之森】——那一族的名字本王也早有耳闻。但很遗憾,【魔女】这类物种,因为特殊的血脉,在她们之中,根本不会诞生黑发之子。”
“……魔女。吗。至今为止,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位【黑发】的魔女?”
“啊啊。是啊。因为纯正的魔力,会直接在发色上反应出来——越是强大的魔女,发色就会越浅。”
所以,只要对方是【魔女】,那就一定不会有黑色的发色——越想越觉得可笑。银发男人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用指尖捏着银匙在红茶杯中随意晃了晃。
“所以本王才早说过,那个名为【水仙】的狂妄者——她从一开始,就只是在痴心妄想而已。”
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预言,带领自己身边的一族启军反抗——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对象】,甚至付出巨额的佣金雇佣一个仅仅只见了一面的男人。
“不过她选择帮手,倒是挑选的非常用心——这个维萨斯,虽然杀了很多人,但也确实以【寻找需要的人和物品】闻名在外呢。”
“……这又是什么原因?难道他是喜欢助人为乐的家伙么?”
“不是。——和那个女人是一样的。所以他们才会合作。”
对于莱兹哈特很明显对这个故事起了兴趣的样子——感到一种乐在其中的趣味。银发青年故意坏心眼地买了个关子……抿了一口茶之后,才缓缓地说到:
“——这个维萨斯,曾经在合约签订的时候说过。他其实,也一直在寻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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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个男人才会现在站在这里。对峙于自己和整个俱舍一族的面前。
不耐烦抬起手臂……抵挡住这个男人的攻势。明明是自己这边在人数占优,但莱兹哈特不知道为何,却觉得心情很是烦躁。
【——难道是因为,我在嫉妒这个男人吗?】
在那个傲慢的国王口中听到维萨斯和他的目的的时候,莱兹哈特其实是没有考虑到会有这样一天的。
就连那个时候,被某只章鱼随便寄了一封信,让他在【俱舍】领地好好地【招待】一顿那个【不太服从】的家伙的时候,自己本来也不是很在意。
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在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莱兹哈特就因为那种明显的【同类相斥】感,觉得犯恶心和莫名的恼火。
他们是一类人。
哪怕这个名为维萨斯的男人,连他在寻找着的是什么,连他像这样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这家伙,和自己一样,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因为莱兹哈特还是有对自己在追寻什么有准确的认知的。顶多只是对这个男人那种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的态度,稍微感到有点心理上的不爽而已。
——然而当几天前,自己意识到,这家伙已经【找到了】他在寻找的存在的时候,向来没有觉得任何人能【超越】自己的莱兹哈特,第一次感觉到了【败北】一样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这种空无一物的男人……这种,连属于他自身的感情都没有的男人,竟然能先自己一步,找到【重要的存在】?
而且,他寻找到的那个存在……竟然会连自己都——
“维萨斯——!!!”
这个声音,打断了这焦灼而难解难分的战斗,让两个男人为之一惊——同时各自拉开了一定距离。
突然冲进了战场的黑蓝发少女……以及扛着她的黑绿发男人,眨眼间一起赶来了维萨斯的身边。
“你没事吧……!莱希哈特已经切断了香格里拉的能源了,所以……!”
“嗯。周围的俱舍,已经渐渐开始停止行动了,——你们做的很好,凡纳思,莱希哈特,帮大忙了。”
从一边的高处跳下来夸赞了他们,和负责对付莱兹哈特的维萨斯分工,解决了大部分不断涌来的俱舍的,是琉姆哈特一人。
虽然知道这家伙平时有刻意在隐藏实力……但能做到这地步,还真是令人不得不感到有点畏惧了。
只不过现在,这家伙好歹是他们的同伴——就没必要去多花心思纠结这个。这么想着的莱希哈特……总之先把怀里的女人放下。
稍微留意了一下周围,确定附近的那些红色的种族确实是在渐渐变得行动缓慢之后——和维萨斯他们一起,看向了矗立于不远处的那个红黑发的男人。
“喂。那边那个。——你的手下已经全部派不上用场了,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哈。……区区一个屈服于魔女手下的狗,居然胆敢先来对我指手画脚吗?”
比起惊慌和震惊——莱兹哈特反而怒极反笑。
并不是一开始的那个【幼年形态】,而是已经变成了一个成年男人的样子的这个兽人。看着对方,总算是知道刚才琉姆哈特特地把这□□不上用场的毛球甩出去的原因是什么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大意】。
莱兹哈特,暂且垂下了握着黑色狼牙刀的手臂。
“——说到底。我就算在此败北,那个原因也不会是因为你们。而是……”
他低语着这句话,视线注视着的,是站在维萨斯身边的少女。
这注视太过直白,以致于想当看不到都不行。
……本来还想先确认下维萨斯有没有受伤的少女不得不抬起头,和那个男人对上视线。
“……莱兹哈特。”
“——宁愿把力量分给那个低贱的兽人种族,也不愿意接受和我一起走下去的未来吗。凡纳思?”
……哎呀。
忍不住对这家伙的这种性格叹了口气。
“……说到底,为什么你会觉得【俱舍】一族就高人一等啊。你能创造出他们,不也是参考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种族的存在吗?”
因为总感觉和这家伙说话有点讲不通道理的累……少女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明显表情非常无语。
“哪怕你本身不是在这个世界诞生的……但是你的成长,你如今的成果,不是都因为能在这里定居下来,才得以完成的吗?”
……说实话。其实本来一点都不想去试图理解这家伙的……但毕竟少女自己也是【某一天】,莫名其妙掉到这个世界的存在。
所以……面对那个男人,她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下。
“我能理解,你对这个世界既没有认同感也没有归属感——但如果没有这里作为【香格里拉】的停靠点,你又如何能作为独立的【人】而存在,脱离了香格里拉的【孕育】而长大?”
这样说尽管可能有点奇怪……但少女确实是下意识想到了这样的【故事的开始】。
如果说【香格里拉】,是一个【茧】……是孕育着俱舍一族的【产房】。
那么,在【香格里拉】被迫落在这个世界上才得以获得自我意识的莱兹哈特,本就是一个脱离了【母体】的孩子一样。
可谓算是一种自救措施……也是一种对现状的妥协。
已经无法再以自身的能力前行,被迫从【幻想】落入现实的【香格里拉】。为了不让这个孩子因为缺乏【能源】而死,让他作为人类而生了。
不同于其他的俱舍。莱兹哈特是彻头彻尾的【人类】——就算他再自命不凡也是一样的。
高智能的机械推理出,唯有模仿这个世界上最生生不息的种族而诞生,才有以自己的意志,去延续【他们的世界】的可能。
……也正是这样,才会有莱兹哈特作为【人类】的学习,成长——并以他所学到,观察到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反哺回给【香格里拉】。这才会让这个本应毁灭的【茧】,能幸运地存活了下来……所以。
“——从一开始,你的出发点就是错的。”
少女,因为这两天被困在这里……加上。在与香格里拉连接的时候,看完了整个俱舍一族的诞生与延续,看完了莱兹哈特这家伙至今为止所有的人生,才能得出来如此斩钉截铁的结论。
“你并非是为了凌驾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之上,才诞生于这里的——而是。如果没有这个世界的存在,你根本就不可能像这样,把【幻想】变成现实……既然如此,我就绝对不会认同,你对养育了你的这个世界的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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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纳思。”
没想到她会如此认真地对那个男人这么劝解,身边的几个男性都颇有些惊讶。
“那家伙,明明对你做了那种事情——”
“啊。我也没说我要原谅他吧?我只是想告诉他,他一直以来持有的偏见,到底是多大的误解而已。”
对旁边小狗不满的反对,她只是耸了耸肩。示意包括莱希哈特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要理解错自己刚才那番话。
“我不是想要给你开脱,更不是在同情你。——莱兹哈特,我和你说这些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是什么?”
红黑发的青年牢牢地注视着她。
“我——我们。要在这里彻底地把你打败,不留余地的。”
气势十足地叉着腰。明明【魔女】的法杖和袍子、就连魔药都没有一瓶——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却是现在这里战意最十足的一个,非常自信地对莱兹哈特宣战到。
“来吧,你不是想得到魔女的力量吗?那就不要耍小手段——用你能拿出的最强的实力来争夺。”
只要他赢了,他自然能够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但如果,他输了的话。
“你若身为魔女的【手下败将】——便绝不可以再像之前一样,随心所欲地蔑视和伤害这个世界的其他存在。所以。”
明明不是真正的魔女——这一刻的人类少女。却又比任何存在,都更有【魔女】的威严。将和服的衣袖一挥,少女看向愣在原地的红衣男人,微微一笑。
“……以吾师,大魔女露西亚的名义起誓。”
“——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让你体会到枉顾【魔女】的意愿,擅自强迫了【魔女】的后果的。莱兹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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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嘁……!”
在那之后。
就像那个少女已经绝不会动摇的决定所预言的一样。
身边没有诸多俱舍的协助,身为首领的男人开始节节败退。
……临时使用的这把刀,虽说强大,但却和他本人没有多少适配性,在维萨斯和琉姆哈特的配合下,该说是能撑到现在,都已经能体现出莱兹哈特实力和毅力的强韧了。
“但那家伙,还没有打算认输啊。……这都怪你这个女人吧,说那些拱火的话。”
“啊?!这凭什么要怪我?!你这只小狗……刚恢复原样就开始趾高气昂,是不是觉得刚才被欺负的还不够?”
莱希哈特没有加入战局——他的任务就是保护现在在扯着他的脸颊的这个女人。
因为之前把话都说开了,所以彼此之间相处起来也随意了许多。
完全不在意她气呼呼地把自己还当小狗一样蹂躏的行为。现在他们是站在阁楼上看戏,为了不让这个静不下来的笨蛋掉下去,黑绿发青年很自然的环住自己怀里某人的腰,下意识还嘴道:
“这当然是你的错。——因为你说了,想得到的话就要付出一切来争夺……对那个男人……嘛。对任何怀有野心的家伙来说,没有比这更能激起求胜欲的邀请了吧。”
本来就是成王败寇。对方无法赢下这场战斗,就只会沦落到一败涂地的下场。——但附加上少女这句挑衅,莱希哈特总觉得,被逼上绝路的那家伙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你说是这么说……但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你还能提前预判吗?”
“我可是刚刚才好不容易恢复原形带着你来到这里,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说了一句让人很想揍他的废话——莱希哈特的帅脸再度被捏的七扭八歪。
……不过,被他这句话提醒了,总觉得刚才从香格里拉的束缚中逃脱时好像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少女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
“你说,那些管道我们只是把电源关了以后,一个个从我身上拆下来的……就那么丢在那里,这是不是巨大的隐患啊?”
“哈啊?电源都关了还要怎样?——如果那个时候我把那些东西碾碎,说不定会残留着什么不好的玩意在你的身体里,那才是真正的隐患吧。”
这么说着的时候,莱希哈特非常在意地握起她的手臂,从自然滑落的和服衣袖下,少女的小臂上还残留着数个被刺入后剩下的无比醒目的小血点,越看越觉得郁闷。
而一想到这样的东西,不只是在手臂上,她的全身各处都有类似的痕迹的时候——莱希哈特就恨不得立刻加入战局,跟那两个家伙一起揍那个男人一顿。
可没办法,虽然周围的俱舍大多已经停止活动……但也有少数的例外,为了避免可能的危险,自己必须守护在现在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的少女身边。
看着直到现在,依然还在坚持着活动,配合协助着莱兹哈特,阻碍了琉姆哈特那边行动的三位俱舍,莱希哈特挑了挑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