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缥云无和堕神阙决定成婚的时间，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春末夏方至的气候，天气既不冷不热，无风也无雨。那日早上醒来，缥云无穿着单衣坐在走廊栏杆处发呆，淡金色长发没有束起，柔软似朦胧的云雾，丝丝缕缕地纠缠在肩上臂间，仿佛在黑暗中闪耀着微光的流萤。

堕神阙正好从房门踏出，抬眼与她对上了视线。

烟蓝色的蓝花楹自树梢飘落，飘飘袅袅，缭绕朦胧笼罩小院，坐在其中的缥云无，眼神宁静温和，披着一身月色，望上去好像是绿萼初绽一样翩然于尘世之间。

“霜风乍寒，怎么不多穿一件衣裳。”他走过来，手上化出一件披风，搭在缥云无肩上。

“我身体没那么弱。”

缥云无伸出手，拉他一同坐下，欣赏繁盛的蓝花楹。

人类的躯体是温热的，和妖族并不相同。

百年前她种下的蓝花楹，并没有因为主人的沉睡而衰败，反而被堕神阙照料的很好。原本纤细的树枝如今披云盖日般长成一片，盛放时几乎看不见隐藏其中的绿叶，从外间看去，亦是黑狱中难得的风景。

很难想象，从来对这些毫无兴趣的堕神阙，会把她留下的植被照顾得这般好。

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传来，堕神阙的手绕过缥云无的腰肢，将人整个揽入怀中。黑色沉重的衣袍笼罩在出尘无暇的圣女身上，仿佛一条蜿蜒而上的毒蛇，张唇吞噬般，沉甸甸的冰冷，却扎实得让人安心。

缥云无愣了一愣，接着很习惯的靠近，头依在他胸口。

……回来之后，总觉得他特别的粘人。

是真·粘人，一个妖粘着人不放，简直跟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宝物，放在哪里都担心，只好时时刻刻藏在怀中一样。

温暖的热气在紧密贴合的衣物下蔓延，带着微末的香气，沾染身旁大妖一身。

“睡不着？”堕神阙看她往自己怀中一窝便动也不动的开始闷笑，略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开心的问。

缥云无浅浅弯了下眼眸，温热的手拂开衣袍，搭在他手背上，“沉睡数百年，还不够久吗？”

在她的手刚搭到堕神阙手背的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反手把她的手抓在手中，一点点扣紧不放，“那是之前的事情了。”

人类的身体太脆弱，只是休息不好或者吹了寒风，就会陷入病痛的折磨，所以他总是很小心。

小心到简直是草木皆兵的地步。

症状主要为看到某个妖离她太近，就觉得对方不怀好意或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用极其有压迫力的视线盯着对方，盯到对方自动退散为止。

偶尔会觉得自己养了什么大型危险生物，看谁不顺眼都要咬一口。

好可爱，可爱到连焱无上都觉得她对堕神阙滤镜太重，想劝她去看看大夫的地步。

“不久呀，也就数个月前的事情。”缥云无垂下眼帘，细密的眼睫浅浅覆盖烟蓝色的眸子上，纤细干净得像水边盛开的花朵，“说起沉睡，我曾经听过一个蝴蝶国的传说。”

虽然完全是阴川蝴蝶君胡口乱编的故事，情节上有抄袭睡美人的嫌疑，不过就故事本身来说，其实还蛮有趣味。

轻微的风吹散柔软的话尾，黑袍大妖静静倾听人类一时兴起的闲聊。

“故事的结尾，王子要将公主自黑暗中唤醒的唯一方法，就是吻醒公主。”缥云无轻咳几声，明知故问地调侃身旁大妖：“请问这位和王子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前妖皇，有试过这么做吗？”

堕神阙行走苦境，向来以残忍无情的手段闻名。连黑狱中，关于他的评价都是狠辣深沉，和缥云无眼中只是不善表达的堕神阙没有半点关系。

或者说，这是另类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怎么看都看不到一点不好。

堕神阙漫不经心地捏着她的指节，反复蹭着那一小块皮肤，口中平静的说：“子虚乌有的传闻。”

难得有调侃堕神阙的机会，缥云无怎么会放过，坏心眼道：“所以你承认你趁着我昏迷的时候做过了。”

他没有反驳，反而理不直气也壮地淡淡解释：“你是吾的妻子。”

是早已与他定情的人类，他没有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什么时候？”缥云无佯装出讶异的神色，从他怀中直起身子，认真的问他：“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嫁给了你。”

蓝色花朵跌落在两人脚边，惊起不可闻一声。

他抬起手，用宽大的手掌拢住她的脸，覆有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眼下。

“今日。”

淡雅带着苦涩茶香的气味弥漫在周边，堕神阙望向她的眼神带着很深的眷恋与见不到底的执着贪欲，在这一刻，完全展现出原属于妖的姿态，要全然占据勇于献身的祭品。

“吾带你去妖脉尽头。”

缥云无内心浮起一阵惊讶，那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眨眨眼睛，心平气和地答应了他。

“那就今日。”

从崖风岭离开的时候，她从来不曾想到，拉着自己脱离深渊的妖，有一天会和她成立一个家庭。从此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历经种种，回首再看，竟恍如隔世。

堕神阙耐心等她装扮好，一同走到妖脉尽头，那里有一泉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的泉眼。

潺潺流动的透明河流不断涌出，堕神阙说这里是百妖路一开始便存在的地方，代表性命之始，源头之初。

他抬指顺着她掌心脉络痕迹划出一道血口，接着又划破自己掌心同样的位置，交握着一起沉入水中。

淡淡的血丝从伤口流出，在水中蔓延交错成异样的花形，再抬起来的时候，她和他的掌心留下一道相同、相连的脉络。

世人总说，人手心的掌纹代表了人一生的命运。以此立誓，从今尔后，她与他的命数相连，谁都无法分开。

缥云无细细瞧着掌心多了一道的深色脉络，另一处的尽头在堕神阙掌中。

“意外的有妖的风格。”妖的情爱是占有，是执着，是不分彼此，一旦付出就不允许任何反悔。正如同掌心划下的痕路，待结疤后，将成为双方身上永久印记，永远相连。

堕神阙听了，突然伸手从发尾截下一段，递给她。

天青色的长发静静躺在掌心中，看得缥云无一顿，才缓缓笑出声来，捡起一段发尾对他说：“帮下忙？”

堕神阙闻言以指划断她发尾，缥云无从袖中抽出手帕，把两段发丝并在一起，打了一个小小的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收起发丝，打算回到府中再寻盒子收起。

“那么，我们这算是成婚了？”缥云无还有些回不过神，她就这么嫁给了堕神阙。

在妖脉源头深处，没有任何宾客庆欢，没有任何见证，只有犹然不断流动的泉水，证明着曾有一对情人在此结下契约。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嗯。”堕神阙今日意外的沉默，视线却一直落在她身上，分毫不移，神情柔软：“现在起，你就是吾的妻子。”

普通人成婚，该做些什么呢？

缥云无想不出来，她和堕神阙也向来不与他人一样。

想了一会，缥云无弯起眉眼：“成婚应该有酒？”

堕神阙能饮酒，不过他以往并不嗜此道，家中并未有准备。

好在黑狱虽然和苦境的风俗不太一样，却是有市集存在。

于是在两人成婚后的第一件事，变成了去黑狱的街道买酒。

本是这样，可逛着逛着，缥云无突然对黑狱的市集起了浓烈兴趣，干脆拉着堕神阙，两个人从街头散步到街尾，顺便买了一些感兴趣的小玩意回去。

当时的场景对黑狱小妖们造成多大的冲击不谈，另一名新上任的妖皇却当真是暴怒如雷。

“什么！新婚假期！本爷不允！”焱无上骂骂咧咧，黑狱遭遇一战后百废待兴，本就缺人手，这时候堕神阙请什么婚假？黑狱根本没有婚假的传统，给他出来上班！

狱天玄皇无奈，是说好不容易黑狱里有一件喜事发生，偏生堕神阙不喜热闹，也根本没打算让其他妖看到缥云无的打算，直接把人藏在府里，不准任何妖上门打扰。

不管新任妖皇如何跳脚，堕神阙一概置之不理，铁了心要把婚假实行到底。

2.

虽说丘山百妖路要封境，可实行起来还是花费了很多时间。

比如把在外四处趴趴走的释阎摩带回，比如欲界之事的收尾。

这么一耽搁，又是数天过去。

待苦境与其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从秦假仙口中听闻此事，前来拜访的时候，正好赶上丘山百妖路封境前一天。

裳璎珞代表天佛原乡，为之前的事情致歉。路途中正巧遇上风雪一路禅、超轶主和暮成雪三人，便一道前来。

接见他们的是如今的右命相狱天玄皇，和去左命相府逮妖，但是扑了一空的焱无上两妖。

超轶主因苦境乱局忙碌许久，现下才有空前来对救命恩人道谢，好在时间还来得及，却也同样没见到人。

焱无上本来就是没有多少耐性处理事情的妖，偏偏堕神阙请婚假，导致他的工作量一下子骤升，连着忙了好多天都没休息。这下又从超轶主的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问本爷？本爷问谁！”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缥云无肯定和堕神阙呆一块，堕神阙妖影都摸不到边，超轶主还想找到人？简直做梦。

超轶主冷不防被焱无上的怒气波及，沉吟一声，没表示什么，倒是脾气较为和缓的风雪一路禅开口：“缥姑娘不在百妖路吗？”

“在，只是行踪不定。”接话的是狱天玄皇。

好不容易和苦境建立友好关系，狱天玄皇几乎是操碎了心。一边是生起气来就格外火爆的焱无上，一边是以往在苦境的战友。他缓着声调解释说：“不瞒众位，缥云无与堕神阙方成婚，如今并不在府中。”

没料到是这个回答，超轶主和暮成雪心有灵犀般相视一眼，又各自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裳璎珞认识双方时间最长，知晓当初是堕神阙将人带出崖风岭，没想到他们会生出这样的缘分。短暂怔忪过后，唇角微弯：“这是好事，吾该道一声恭喜。”

“恭喜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黏着人走不动道，儿女情长到坏事。”焱无上说起这件事不免火大，明明在百妖路中风评不佳，居然是第一个传来好事的妖，缥云无什么眼光？

“等了百年，难免不舍。”虽然堕神阙没对当初的事情说太多，不过从三余无梦生口中，他听闻了一些当初的真相，包括缥云无为了妖脉几乎身死的事情，对她自有感激，“况且毕竟新婚燕尔，王何必苛责。”

焱无上嗤了一声：“黏黏糊糊，看着就不顺眼。”

风雪一路禅几人笑了数声。

既然无缘相见，众人也不纠结。谈了数句，以不耽误他们时间的话语为结束，摆手告别。

裳璎珞似乎还有事要说，没和他们一起离开。

若非是这样，他回程还能看到正好散步回来的堕神阙和缥云无两人。

柔软的微风从远处吹来，琉璃色与黑色融汇交缠，慵懒而缱绻地扫过小腿高的野草。淡泊月色笼罩在并肩的身影上，金发圣女侧过头与旁边的妖说着什么，遥遥望去的画面，彼此在空中交错的视线，细碎又温柔，好像在海边随风起伏的潮汐，载满岁月柔情。

人类的步伐并不快，走得很慢，一旁的妖也并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陪着她一点点像是蜗牛的速度一样在草丛里漫步。

直到功体稍高的妖察觉视线打量，警惕地往他们的方向扫一眼。

缥云无意有所感，同样侧眸看来。

是那个粉色衣裳的男子。

受三余无梦生拜托，她以异能救助对方后，却因种种原因没有和对方有过交谈。

严肃的说起来，这是两人第一次说话。

超轶主一行人同样走入草丛中，靠得近了，才发现他们牵着手在散步，想来正准备回去。

只是对方都发现他们了，若不上前打声招呼，似显得极为无理。

苦境中人性格含蓄，甚少会在外头见到男女双方如此亲密的举止，超轶主缓了缓气息，低声唤了一句：“缥姑娘。”

“是你。”

缥云无对这个浑身粉色装扮的男子印象深刻，倒没有因为别人靠近就松开手，堕神阙甚至更收紧力道，半身藏在阴影里，表情晦暗地打量着他。

在堕神阙的视线逼压下，三人停在他们身前数步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