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缥云无,是一抹游魂。
说起来有些复杂,我这种情况可以说死了,也可以说离死亡还差一步。
要论罪魁祸首,大概是那位称得上是我丈夫的妖族。他用某种秘法护住了我最后一口气,使其不散,导致我如今生不生,死不死的场面。
“云无。”
说妖妖到。
从门外吹来的夜风卷起层层纱帘。
来者挟着风,缓缓步入点缀着幽幽荧光的室内。夜色般深沉的长袍擦过地上的鲜花,似蛇滑过地面,缓步轻移,只有珠玉轻微相击的声响。
晦暗不明的室内,起伏错落的荧光照亮深沉面容,异色双瞳如蛇狭长,透着迷惑人心的妖冶。黑色沉重的袖袍微微抬起,苍白的手轻轻落在另一个人的面上。
琉璃色的衣物,青丝如乌云蜿蜒散落。双目紧闭,白纱遮面,白纱下容貌若隐若现,像花中花,雾中雾,美丽而不可捉摸。
那是我的身体,数甲子前就应当化作飞灰的身体。
“云无。”他又唤了一声。
安静的房间只回荡他一人的声音,无人回应。
“又来了。”我叹了一口气,看他弯下身子,把我的身体抱在怀里。
妖皇垂下头,隔着面纱贴上我的唇,胸前垂落的天青长发一点一点缠绕到我身上。他轻轻张开唇,冰冷的妖气顺着喉间缓缓渡入我的体内,微弱的生气因这口妖气而稳定了下来。
我伸手看看魂体,本快消散的阴魂果然因为那口妖气而逐渐凝结。
“何必呢。”我叹了一口气。
一吻过后,堕神阙抬首,苍白的手指落在我的眼睫间,顺着双眼紧闭的弧度,细细拂过每一寸,“吾说过,没吾的允许,不准你死在吾眼前。”
为了一点坚持,他宁愿将我放在暗不见天日的密室,每隔一段时间前来渡一口生气。我不明白这样的行为到底还有何种意义,不过是自欺欺人,到头来,双手仍是空。
我已经死了。
这个事实是如此明了。
黄泉人间,生死相隔。即使我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他犹然看不见。
他眼中只有我那副比夜色更冰冷的躯体。
“你以往喜爱花朵,吾便将其摘下陪在你身边。”堕神阙毫不怜惜的将切断根茎的花朵放进我怀中,柔嫩的花瓣沾着露水,短暂呈现出未花死的鲜嫩。安静密室沉寂幽微,除了他的声音听不见任何声息,“云无,你想要什么,吾都能给你。”
想死。
“唯独不准你离开。”他说。
铺满鲜花的地面,印出互相依偎的黑影与一个没有影子的魂体。衣料柔软的摩挲声响起,他掀开遮掩我面容的白纱,依旧是居高临下如俯瞰众生的表情,手指却触上我的唇间,一点点,一寸寸,带着深不见底的执念,强横非常。
这就是妖。
妖的心,总比人类的更难以彻悟。
更执拗,更任性,更擅长强人所难。
尤其是在众妖之上的妖之皇者,从不知成全为何物,甚至从不在乎人类的道德礼法。
“云无。”仿佛方才短暂的吻无法满足他的欲望,堕神阙扶起我的脸,在阖起的唇间上再次充满占有欲的覆上,湿润冰冷的触感似蛇游舔舐,在上面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气息,“你只能属于吾堕神阙,谁都不能夺走,纵使是死亡。”
尊重一下我的身体好吗?
我无奈地别过眼,不想看他进一步的过分行径。
当初怎么会遇见你这种妖呢。
在我即将身亡之前,真不该与你相遇。
*
久远前,在苦境独居一偶的偏僻位置,有一个特殊存在的宗教,生存在崖风岭中。
宗教所尊对象非道非佛,而是据闻能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圣女。
所谓的圣女,自然是我。
当然,我个人觉得教主吹得有些过于天花乱坠,一看就没读过多少书。一下子是将身心奉献给神明的神妻,一下子是从梦中得神召背负众生悲苦而降的神女,一下子又是以自身苦行为代价救众生脱离生死轮回的圣女。
设定反反复复难以细推,却很适合欺骗一些头脑单纯的苦境民众。
每年的四月四,他都会在台前展现神迹。凭靠着我起死回生的异能,不但赚得盆满钵满,更让许多人对[惟谕明圣]的神迹深信不疑,教众一时间遍地开花,源源不绝地散往四处,为教主带来更多利益。
在四月四日之外的时间,想要圣女展现神迹,当然有其他办法——付出足够的金钱。
每每望着贫苦百姓看向我时,眼中希冀与热烈的神色,我都只有满心叹息。
起死回生这件事,其实并不存在,是一个再虚假不过的骗局。
天理循环,乾坤轮转,生死有度,世上哪有毫无代价的东西。
每月的月初,有些信徒会得到拜见圣女的机会,名为‘赐福’。
实际上,每一次的碰触,我都会在他们身上取走一些‘时间’。这些时间,才是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真相。
取走普通人身上的时间,用来贩卖给愿意以重金购得时间的富商。
所谓四月四日的广开福泽之门的神迹,也只是用小小的代价,换来更大利益的一场骗局。
唯独这样,才能让普通信众更凝聚,才能骗得更多人在不知真相的时候献上宝贵的时间。
“哈哈哈,圣女你看,我今日可赚了不少!再这么下去,整个苦境迟早都得进入吾的囊中!”教主已然疯狂,他源源不尽地从穷苦人身上汲取血液,用以填满自己的欲望。
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好好做,吾不会亏待你的母亲。”他说着温情的话,话里话外却满是威胁。
“我知晓。”我说。
如果说教主已满身罪孽,我又如何,纵使困身牢笼,终究同是一丘之貉。
本以为,这种日子会过到我身死为止。没想到偶然的一个意外,竟让我无意中脱离了苦海。
一名路过的妖族,听闻崖风岭传说,在四月四日一次施展神迹的时候,环绕一身杀意出现。
2.
轰炸的高台,鲜花四裂,坠落一地狼藉。
来者一双异色双瞳,天青色的长发在风中微扬,黑沉王袍擦过颤抖伏跪的平民头顶,一步一步,卷着风尘,宛如足踏尸山遍野的道路,定在倒塌的残骸前:“吾听闻——这里有神?”
教主吓破了胆,跌在地上不敢起身,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五体投地爬到他面前,一副遇见了阎王的表情,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我:“神、神女在此。”
“哦?”来者微微侧过头,眼神冰冷地扫过他。忽而,教主的人头冲天而起,血雾瞬间四溅。咕噜噜滚动的人头,至死未闭的双眼,出现在我垂落的眼睫下,“吾要看看你如何起死回生。”
湿润的血腥味。
死人的刹那,周遭惊叫声此起彼伏,又被身边的人捂了下来,化作一声声惊惧的呜咽。
根本没有所谓的起死回生。
我也无法将已死的人带回尘世。
我捧起倒落在泥土的头,起身放在仍在抽搐的身体旁,摇头说:“我做不到。”
“自诩为神,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嗤笑了一声,手掌一伸,抓过趴在附近的小童,掐住他的脖颈说:“还是吾的诚意不够?”
“和诚意无关。”我抬眼,扫过一双双混着绝望、期待、祈求的眼神,轻一闭眼,重新看向一身妖气的来者,平静说:“若你只是想毁掉神的存在,应该带走我就足够了,何必为难不知真相的凡人。”
我说的话,在他眼中不过尘土,扬风无迹。
“吾,从不信神佛。”他冷哼一声,抛开手上的小童,上前一步抓住我,化光而走。
自成为圣女后,我不曾出过崖风岭。
更不知,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般风景。
带着一丝新奇,我看向周边擦肩而过的树林,与在空气中起伏的青色发丝。
野绿连空,天青风卷。
说着从不信神佛的人,抓着代表神迹的圣女。妖竟然救‘圣女’脱离苦海,多么前所未闻且荒诞的故事,说真的,这个画面其实有些搞笑和不可思议。
或许这就是上天对我这一生的写照,与妖为伍。
在他带我停至一处偏僻树林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仿佛有些意外我的反应,冷眼瞥我,“你倒是镇定。”
“多谢。”我认真的对他说。
“哦?”堕神阙的气息微微一滞,垂落的眼神,带着一丝有趣和嘲弄,“这声谢倒让吾感到意外了。”
夏风清冷,入夜的雾气在风中交织成柔软水烟。
我侧过头去,和他对上视线。
“你质疑神的存在,对‘神迹’不屑一顾,才会过来找我吧。”他的心思并不难猜,我说完伸手碰了碰一旁的树枝,繁华的树枝在我碰触下逐渐枯萎成干。
堕神阙挑起眉尾,似乎想看看我在玩什么把戏。
让他检查过树枝的状况,我才将手重新放回去,时间从指尖回转到枯树身上,刹那枯木回春。
“这就是神迹的真相。”我弯了一下嘴角,手掌轻轻触摸着充满生命气息的树干,低声说:“你说得没错,神并不存在,不过是人类在欲望催生下故意为之的骗局。”
连我这个‘圣女’,也充满了谎言的味道。
“现在你知晓了‘神迹’的真相,打算如何?”我平静的问他,对我将来临的命运并不恐慌,放柔和语气,一双眼眸清澈安然的看着他,“要杀我吗?”
对他来说,杀死一个代表神意行走世间的人,大概会是一种趣味。
好像我问出了什么出乎意料的问题,一身妖气的人露出有些玩味的表情。
“你不怕死?”人类皆贪生怕死,这是人性秉然,乃至灵万物本性。活着的时间越长,就越恐惧死神降临,在这平凡苦境中,竟然有人能违背自己的本能赴死,倒是趣味。
“人无法控制自己的降生,却能选择自己的死亡。你不觉得,这是上天赋予生者的解脱之道吗?”谈及自己的生死,我语气依旧很平淡。
生与死在我眼前已经上演过太多次。
凡人对生的向往,对死的恐惧,卑微的祈求,还有一双双充满算计与贪欲的眼神,我自认所见已足够。况且,以此身无法摆脱的天生之能,就算今日活下来,未来又该如何继续生活下去?
光是想,都觉得很累。
我收回扶在树上的手,低低说:“生何欢,死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树枝沙沙摇曳,一朵紫色的小花掉落在我的衣袖上,我捡起一看,才发现这一颗竟是紫云木。
回春的枯木不知何时盛放满树花朵,花开如蓝雾一片,朦胧清雅,似梦非梦,浮空映山,绚烂夺目,散发着生命的美感。
静默了半晌,他忽然笑了一声。
“吾改变主意了。”
异色双眸微微沉下,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吾身边正缺一名伺候的人。”
我在那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让曾经万人敬仰的圣女,屈膝在他的身前摇尾乞怜,确实比一个尸体来得有意思。
这个妖,有点奇怪的恶趣味。
我偏头看他,并不生气。反倒说,做人侍女这件事,确实不在我的经验之中,稍微感到些许新奇。
“我没有做过杂事。”我如实告知,免得他发现我没有想象中有用的时候,会大发雷霆。
他没回答我这句话,大概在他眼里,这不算什么问题。
“何况。”我的声音缓慢而凝重,伸出手,任由手心的蓝楹花被风带走:“我会是一个麻烦。”
他沉思了片刻,就知道我所说的‘麻烦’是什么。
身为崖风岭颇负盛名的圣女,我所牵系的不仅仅是无数教众,更有背后利用我异能达到长生目的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任由凡人吹捧我的神迹,在江湖上塑造圣名,吸引无数信众前赴后继献上时间。若有谁想夺走这份果实,他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堕神阙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并不觉得所谓的人类能为他造成何种麻烦,“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那么。”我顺势接受了他的要求,反正对我来说,在谁的身边并无差别,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中。我略微舒了一口气,“可否请你帮我带走一个人。”
“何人。”
“我的母亲。”
他答应了我的要求。
3.
我请堕神阙洗去了母亲的记忆,并将她安排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内。
幸好教主为了全盘掌控我,未让其他人知晓母亲的存在,故我才能安心的让她过自己的生活。
忘了我的一切,你才能变得平凡,你的人生才能一帆风顺。
最后看她一眼,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将她的面容刻入心底。我轻轻地为她盖上被子,留下足以生存的金钱,转身离开房子。
堕神阙正在草屋外等着我。
“这样就够了?”他问我。
“如此,我已了无牵挂。”我叹息了一声。从此之后,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圣女,更不是她的孩子,失去天地间唯一的牵绊,我才能安心告别凡世。我回首看他,“你想带我去哪里?”
“错了。”堕神阙低头看我一眼,异色妖异的眼瞳,有别人类的外貌,使他看起来阴冷残忍异常,“你该唤吾主人。”
“主人。”我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
我这般毫无抗拒的软骨,换来他眼底露出的一丝轻蔑,堕神阙随手指了个方向说:“走吧。”
这妖,好难搞啊。
顺从的他不喜欢,反抗的他也不喜欢。
明知把我带在身边会引起一些有心人的针对,却丝毫不在意,反而露出了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好像想看人类会给他带来什么惊喜似的。
难不成妖其实都是身上长着反骨的生物?
我从来没接触过妖这种生物,他是第一个。
在接下来的时间,我亲眼见证了妖是多么一个热爱挑战的种族,我所谓的麻烦对他来说,更像是生活的调剂品。受背后利益者趋势的暗杀源源不绝,还有江湖上散出的谣言,说[惟谕明圣]的圣女遭妖族所胁,引来不知真相的正道人士相帮。
纵使他武功盖世,总有受人算计而吃亏的时候。
妖的血,竟也是鲜红、滚烫的,和人类无异。
无数人围绕,刀光与剑影交错在幽暗的树林内,这次来的是佛乡的佛铸。他无意路过此地,听闻打斗声而来,本着慈悲救世的心加入这场莫名的战斗。
正是因为佛乡的介入,让堕神阙吃了一些亏。
就说了,我是个麻烦。
我所在的地方,都能引起血雨腥风。
一步一步走进乱局内,我从血迹斑斑的地面捡起一把薄刃,轻轻横在颈上。
“请停手吧。”我说。
轻轻的一声,止住闪烁林间的锋色。
注意到我行径的救援者一怔,或是被谣言欺骗而来的正义侠士,他目露不忍,脱口惊呼:“圣女!”
堕神阙趁机拍开纠缠的狼虫虎豹,挥舞长戟落在我身前不远处,战声一时停止了下来。
佛铸不知我的举动所求为何,本着救人的想法才插手,却没想到圣女竟为维护妖族宁以命相胁。如今看来,事情似乎不如江湖上传闻那般,圣女是受人胁迫。
“世上本就不存神迹。”
母亲已然安全,世上再无任何人可要挟我,我当着佛铸的面将所有事实全盘托出。这个骗局该结束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受骗于[惟谕明圣],从而倾家荡产,陷入绝望。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不想再做以前的圣女。
“诸位请回吧,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圣女,不值得你们用命相赔。”我只是一个欺世盗名的伪善者。
堕神阙没有打断我的话,嘲笑地看眼前凡人信仰崩溃,陷入无尽的深渊中。从高处坠落尘埃,这画面比任何风景都值得欣赏。
“姑娘。”出身佛家的慈悲者听出我的言下之意,是欲借佛门在武林上的影响力,将消息传开,让江湖重回平静之中。他怜悯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可知此消息一出,你要面临何种境地。”
从万人敬仰的圣女变成人人喊打的魔女,更引来更多有心之人的筹谋。
我没回答他的话,笑得从容且解脱,手中刀用力一横。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掌气打落了我握在掌中的刀,锋锐利器只在我喉头留下浅浅一道血痕。
“她的命,属于吾堕神阙。”堕神阙瞥了我一眼,语气毫无起伏,仿佛是说再合理不过的话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圣女也好,魔女也罢,吾的阶下囚,无须尔等评判。”
仍有执迷不悟的信众,隔着距离问我:“圣女莫要担心吾等性命撒下谎言,吾等——”
“世间焉有毫无代价的事情?”我不容置喙地打断他,闭着眼摇摇头,眉宇间尽是不忍,苦笑道:“信徒中,可有谁活过大衍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