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场景,这番争论,以往可是让千乘骑头疼不已,直呼儿女都是前世债。龙戬不由得失笑出声,重逢时的一点点惆怅都随风而逝,化作欣慰。
“好了,你们两人都是千乘骑重视的孩子。”龙戬好脾气的在中间打和。
看在龙戬的面子上,两人好歹没有再争论大小问题,只是一路上还是小吵不断。龙戬总算明白,为什么过去千乘骑和他见面的时候,都要先喝三杯酒醒醒神。
确实有点吵,也很热闹,充满活力,给死寂的心湖带来一丝生气。
他夹在两个小辈中间,包容地看他们活力四射的斗嘴,颇有家中长辈看小孩的心态,怎么看都满意。
这就是有孩子的感受吗?真不错啊。
自认长他们数辈的龙戬感叹道。
*
君怀袖和千玉屑同受前任贩妖市相国千乘骑培养,能为自然不在千玉屑之下。龙戬思考过后,将她安置在开天殿,居辅相,协理全国政务,并兼太医一职,补强境内医者不足的短处。
哇,这就是走后门的感觉吗?一下子从森狱大太子宠姬上升到位高权重的辅相了。
怪贩妖市经过战栗公和前任隳皇判神殛独擅绾事,境内吏贪官横,赋繁役重,不顺法度,使得贫富、等级差距比数甲子前更加严重。君怀袖刚上任,就连连颁发数条吏法,清蠹吏,斩恶霸,彻查贪腐,重立税目,设书堂,广招有贤之士。
一时忙得团团转,完全将在森狱中的玄膑给忘得一干二净。
君怀袖雷厉风行的手段,引来不少反扑与暗杀。这下来得正好,来一个抓一个,来一双毒一双,派来的杀手死士在她这里转一圈,统统失了心神回敬主人家,当日天厦名流内血流成河。
龙戬沉默,龙戬不忍,龙戬的谈话全被君怀袖以‘振玩兴废,当重典;惩奸止乱,当重典。若无掀揭天地、惊骇世俗之举,怎换得拆洗乾坤、一新光景?’为理由,统统打了回去。
从为政之道上,君怀袖的手段和千乘骑不相上下。要得民心,先要立君王在万民心中的威望,手段必须狠厉,要让他们看出龙戬与判神殛的不同之处,才能得到真正与他有共同愿望的贤士能人。
至于残党的反扑?她还嫌来得太慢,开始一个个找上门。
如此下来,朝堂内少了不少拖后腿的废物,减少的开支正好能拿来办学堂,强军力。
千玉屑见之不但不阻止,还陪她一起完律法,附名例,势必要在建国之初就把能决定百年平和的基础打下。
龙戬感觉一下子就被两个小辈孤立了,盗天下围观了几日,倒是和他们一起加入了完善律法的工作,拿来了很久以前龙知命当政时的资料,用以参考。
龙戬变成了三方孤立的王,只能看着他们讨论刑罚用度的热火朝天时在一旁喝茶,顺便调节一下千玉屑和君怀袖争执不下时动手打起来的不和气氛。
某天,千玉屑和盗天下陪龙戬出去解决庸流萍寓巨墙的事情,留君怀袖一个人在大殿中忙碌。
忽而,有下人前来,说是森狱的玄同上门拜访,请她一见。
君怀袖放下手上写了一半的奏折,“请对方到花园稍后,我马上就过来。”
居然是玄同过来拜访,也是,玄膑方掌大位,应当没空前往怪贩妖市。
她没想太多,收拾了一下东西,吩咐下人准备酒菜招待来客。
今日天气难得晴朗,微风徐拂水波,斑驳的光碎透过繁密的树枝洒落花丛,如繁星点缀,空气中浮动着花开的气息。远远地,隔着绿油油的丛簇叶窝,君怀袖看见站立其中的艳红色身影。
“玄同太子。”她刚开口,视线对上回过身的男子。
视线互对一瞬间,君怀袖就明白来者根本不是玄同,而是与他生作一模一样的挽风曲。
啊,糟了。
在想通关窍的那一刻,身后视线如芒刺在背。
挽风曲目的达成,视线扫过她的后背,干脆离开。
注视的视线越发森冷。
不请自来的王者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存在感,视线冷得像是凝结的冰湖。
君怀袖自然知道他生气的原因。
——无论哪个男人在大婚前夕发现新娘跑路,都会气得理智全失。
玄膑现在才找上门,已经是给她认错的时间了。
若她没猜错,玄膑的怒气也随着时间的消逝,不减反增,酿造的愈发醇厚。这浓浓的质问之意,都要透过视线溢出。
君怀袖果断回身,对上束了龙型头冠,面容绷得紧紧的玄膑。
“如何,想好要如何对吾解释了吗?”他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强烈的怒火,就像是她平静又毫无愧意的面容,令他忍耐许久的怒意一股脑的爆发了出来。他步步迫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君怀袖。”
“大太子。”君怀袖露出笑容,根本无惧他满身的低气压,上前揽住他的脖颈,垫脚吻上。
唔……哄玄膑的招数中,这招向来攻无不克。
温热的唇,带着令人心醉的醇香,玄膑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淹没在发间,爱人的体温通过接触传递过来。
辗转亲昵,温软交织,束缚在身上的力道似收紧的牢笼,迫得她只能迎接降临身上的狂风骤雨,更像是要将她拆吞入腹,让她无法在渴求的漩涡里逃脱。
许久,君怀袖才微微挣扎着推开他,唇上带着细碎水光,低低的说:“怀袖好想你。”
说话时涌出的炽热气息,暧昧回转在两人唇齿之间。玄膑垂下眼睫,挡住眼里暗流翻涌的欲望,轻声回:“这招不是每次都有效。”
谁说没效,这不是没那么生气了吗?
君怀袖有种小把戏得逞的狡猾,再次贴上他的唇,张唇咬了咬,在他回应之前又退开,说:“不要生气嘛,我又没说不回去,只是稍微有些事情要做,做完肯定回去。”
“是吗?”玄膑摆明不相信,轻描淡写的反问:“怪贩妖市的辅相,滴酉楼的飞琼玉姬,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哦豁,看来他调查了不少。
“事出有因,你就听我解释嘛。”君怀袖晃了晃他的身体,撒娇般拖长了语气:“好不好,大太子。”
本就剩下一半的怒火被她晃掉另外一半,玄膑压下嘴角的弧度,勉强撑持理智:“你说。”
“其实我出身怪贩妖市,义父曾是妖市国相千乘骑。”
她简略的说起过往,妖市前任王受奸臣挑拨,以为龙戬有叛变之心,下令以叛国之罪围杀龙戬,她的义父为了让龙戬逃出生天,不惜与皇权对抗,因此重伤身亡。
如今龙戬重掌妖市大权,她忘不了义父未竞遗愿,才决意孤身前来,辅佐龙戬平境内烽烟,使妖市再回到开天皇祖时的繁荣安乐。
“我若老实和你说,你肯定不会放我回来,这才留信出走。”说完过往,她才无奈的说:“怀袖真不是打算离开你,别生气,好吗?”
玄膑能怎么样?难不成还真的能把她打包回森狱不成。
想都知道她肯定还会再跑。
他想了想,还是问出了最在意的问题:“那千玉屑是怎么一回事?”
还真的很在意败犬衣啊。
君怀袖感到有点好笑,她以前不说自己和千玉屑的关系,是担心他的过往被人得知,会对他的计划产生阻碍,可现在龙戬重掌妖市大权,他们的身份也没什么好隐瞒了。
“其实他是……”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感到手中的傀儡香生变。
“这信号是——”君怀袖止住声息,一下子从玄膑怀里退了出来,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与此同时,下属急匆匆前来,看到园中站着的君怀袖,顿时上前道:“辅相,王在殿中等你。”
“我马上来。”顾不上身边的玄膑,她果断化光奔向傀儡香传来的位置。
玄膑空余的手握紧,询问一旁小兵大殿的位置,随之跟上。
幽幽大殿中,一个黄色身影静静躺在榻上。
光芒消散,君怀袖急促喘气匆匆出现,不及与旁边的人打招呼,俯身扶起奄奄一息的千玉屑。
“酖毒袖……”他靠在君怀袖怀中,面色泛着铁青,嗓音微哑:“你来了。”
“你明知傀儡香对毒无效,为什么要这么做?”君怀袖手按在他胸口的小刀上,黑发垂落,遮住面上情绪,颤着声音问:“你明明答应过我,说要一起好好活着,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怀袖……”一旁的龙戬伸出手,想说什么,盗天下抬手搭在他肩上,微微摇头阻止了他。
“……你哭了吗?”千玉屑缓缓抬起手,落在她眼下:“真难得……从小你就不爱落泪。”
玄膑来时,看到的就是道别的场面。
透明的水珠顺着手指话落,隐约的水光,在幽暗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好像是曾经相依为命的不舍一滴滴降落,慢慢的消散。
他想上前,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谁像你一样,从小就铁石心肠。”他的话像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君怀袖的语气近乎哀求:“为什么每次都要抛下我,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义父已经离开了我,你明明知晓,我就剩下你了。”
“抱歉,这是最后一次了。”话说到最后,千玉屑似乎有些喘不上气,声音轻轻的,融在风中听不清晰。
“我不想听这个,败犬衣!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君怀袖低头靠在他肩头,细弱的双肩颤抖,崩溃的声线,让周围的人不忍再听:“我不会原谅你的食言。”
“好了。”
突然正常的声音,千玉屑推开君怀袖,无奈道:“再演就过了。”
诶?
周遭的人顿时愕然。
真没意思,就知道千玉屑这个家伙受不了温情的对话。
君怀袖起身的同时顺便拔掉他胸口的小剑,千玉屑‘嘶’了一声:“酖毒袖!”
“怎样,敢受伤回来,不敢面对我的怒气吗?”君怀袖松手把小剑丢到地上,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的说:“这次是我刚好在怪贩妖市,若我不在怎么办?你这个笨蛋、混账!满口谎言的败犬衣!再有下次,你看我不炸了你的一念天堂,烧掉你的玉心窝。”
龙戬还有些不在状况内,视线茫然地看看君怀袖,又看看生龙活虎的千玉屑,怔怔道:“你无事?”
“抱歉,怀袖比较无聊。”千玉屑果断甩锅。
“你方才明明也演得很开心,怎么就是我无聊!”君怀袖上前一步勒千玉屑的脖子:“浪费我感情的人,受死!”
“好了好了,没事就好。”龙戬脾气一如既往的好,虽然被骗了,可是当下喜悦的心情更占了上风,连忙上前分开互殴的两人,对君怀袖道:“你尚未介绍,这位是?”
他看向一把把君怀袖拉进怀里的玄膑。
“瞎了眼看上酖毒袖的受害者。”千玉屑捂住脖子,咳嗽几声回答道。
玄膑算是看明白了,千玉屑和君怀袖绝对不仅仅是认识这么简单。
“说什么呢!”什么叫瞎了眼,看上她才是慧眼识珠。
君怀袖说着就要去打千玉屑,非得要他改口不成。
玄膑牢牢按住过分活泼的君怀袖,对龙戬点头道:“吾是怀袖的未婚夫,现任黑海森狱之王。”
龙戬一愣,这消息他完全没听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酖毒袖不想成婚,故意出逃。”千玉屑不但不帮君怀袖解释这件事,反而落井下石,在龙戬面前大造谣言。
信息量太大,老实人龙戬一时理不清头绪。沉思过后,让千玉屑好好休息,他带着君怀袖和玄膑退出室内,抓住君怀袖好一顿训斥。
什么婚约之誓何等重要,既然已经应下,怎么如此儿戏?有什么不能不好好商讨,非要说跑就跑?他不记得千乘骑教过她要当一个不负责任的违约者,balabala……
直教训得君怀袖头大如斗,连连道歉。
玄膑一开始还能无视君怀袖求救的眼光,听到后面,他都有些不忍心,出声打断龙戬。
面对君怀袖逃婚的受害者,龙戬自觉负担起她长辈的责任,和玄膑再三保证,绝对要让君怀袖给他一个交代。
君怀袖:……早知道不皮了。
从龙戬的口中,玄膑总算知道君怀袖和千玉屑的关系。
他们当初同时被怪贩妖市前任国相千乘骑收养,虽毫无血缘,却一同经历了许多风雨,是君怀袖当世唯一的亲人。
好消息,君怀袖和千玉屑之间关系非常清白。
坏消息,千玉屑是君怀袖的哥哥/弟弟。
龙戬简单交代下属招待玄膑,有事先离开。
玄膑揉了揉额角,拉过一旁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的君怀袖,问:“你是故意不说。”
“有一点点。”君怀袖倒在他怀中伸出手,食指和拇指之间拉开一点点缝隙,有些坏心眼的说:“再说,看你因败犬衣吃醋的样子,非常的可爱。”
敢说他玄膑可爱的,世上恐怕唯有君怀袖一人。
“事情结束后,跟吾回森狱成婚。”事情真相大白,玄膑放下心头的芥蒂,对君怀袖说:“这次不允你再逃。”
有龙戬压阵,她想逃也没地方逃吧,想都知道龙戬肯定不答应。
话是这么说,可君怀袖还是没立马答应,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大太子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求婚吗?
玄膑按下她的手指,干脆以吻封缄,不让她说出更坏风景的话。
3.
在君怀袖的牵线下,怪贩妖市和森狱结盟。借着从森狱带来的兵力,他们打开了隔在庸流萍寓和死物孩集中间的巨墙,杀死战栗公,让怪贩妖市的乱党彻底消失。
君怀袖和非非想更研究出了针对秋赦之地疫病的药物,使得怪贩妖市流传已久的疫病消,安临儿为报答恩情,进入王朝为官,一展过往所愿。
后来又经历了种种,好在最后,烽烟弥平,怪贩妖市终迎曙光。
在森狱大军回返的那一日,君怀袖带着玄膑去千盛骑的墓前吊祭。
冷风依依,一座无言的坟墓,四周鲜花绽放。
君怀袖拎着一瓶酒,上前擦拭墓碑上的灰尘,“义父,怀袖来看你了。抱歉,过了那么久才有空前来。”
她拧开酒封,斟满酒杯,倒在墓前,连续三次,才说:“你以前喜爱的青丝酒已然消失,但女儿听玄膑说,在森狱,每逢九月九,孩子都会敬父亲三杯三清酒,不知可否合你的口味。”
墓碑无言,唯有徐徐吹过的夜风,似父亲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吾来吧。”坛中酒尚余,玄膑接过君怀袖手上的三清酒,同样倒满三杯,放在墓前,“吾名玄膑,君怀袖的夫君,今后吾必好好待她,绝不有负。”
“不许在父亲墓前说这个。”君怀袖小力推了推他的肩膀,不服气地说道:“我还没答应呢。”
“哈。”玄膑轻笑一声,伸出三个手指在她面前晃晃。
三清酒在森狱是子敬父,而君怀袖的父亲,在婚约过后,自然也是他的。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可恶!心机好深!她微微鼓起脸颊。
玄膑挥手化出三柱香,点燃插在墓前,才起身拥住她,说:“若你以后想来,吾会陪你来。”
君怀袖低首靠在他怀里,有些怀疑的说:“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你在骗我。”
以前恨不得连咏归亭都不让她步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
“最好带着我们的儿子一起。”玄膑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喂!
君怀袖伸手锤他。
玄膑握住她的手,说:“走吧。”
森狱的大船已经在岸边等待许久了。
“嗯。”君怀袖走出几步,再次回首。
风色呜咽依旧,落英纷纷而扬,朦胧中,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墓碑旁,微笑地朝她挥手。
血唇码头。
龙戬和千玉屑一起前来送行。
君怀袖看着千玉屑人模狗样的样子,走到他面前,久久才说:“妖市就交你了。”
“嗯。”曾彼此相依,曾生死相离,如今终于获得久违的和平,他神色平静,扫过她身后的玄膑,才重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吾有空会去见你。”
多半是来找她吵架。
“记得带礼物。”君怀袖一点都不落下风,趁机就要勒索他。
“会,吾会在你的细雨和风里拿。”千玉屑游刃有余的回击。
“你敢!”竟然感窥窃她的收藏,看她不打破他那张斯文败类的脸。
“哈,有什么不敢。”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损事了。
两人果然说不到几句温情的话就要动手,龙戬头痛想上前阻止,偏偏两人都止住了话。千玉屑收起手上的玉扇,朝君怀袖张开手。
君怀袖毫不犹豫的扑上前,紧紧抱着他:“不准不回我的消息,不准走在我前头,知道了吗?”
千玉屑收拢手:“知道了,啰嗦的小妹。”
“你才是弟弟!”
最后果然还是打起来了。
玄膑趁机拉走君怀袖,死死握在手上,头也不回的带人离开。
虽说是姐弟,但关系未免太好,他还是很介意!
君怀袖快速跟上他的脚步,笑嘻嘻对他说:“好酸的味道,大太子是喝了多少醋。”
玄膑瞪了她一眼:“下不为例,以后不准你抱千玉屑。”
当真醋鬼。
但她不讨厌就是了。
君怀袖挣脱他的手腕,反手抱住了他的手臂:“看你表现。”
玄膑气笑。
算了,先把人拐回森狱,待秋后再算账,到时候有她哭的。
黄金太艎启航,随风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