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等失礼了。”整理好仪容的凋夜未央回过身,朝医者施礼:“在下月族相国,凋夜未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唤吾怨姬便可。”绯羽怨姬在一旁静待许久,总算有了插话的空隙。她遥遥一让,指向身后的茅草屋:“相国身体虚弱,请入内避风,让吾一观吧。”
“多谢。”凋夜未央拢起毛裘,跟在绯羽怨姬身后,顺便瞪了一旁同跟上来的人一眼:“你过来作什么?”
“身为照顾你的人,吾不能旁听你的病情?”黄泉反脣相讥,抬手暗示般推了推她的后腰,懒洋洋道:“何况你还是吾的女人。”
这个梗你是要玩多久?没完了是吧。
凋夜未央一点都不觉得有趣的扯了扯嘴角,懒得理他。
反正就算她不同意,他也能强行进来,不想费无用功,凋夜干脆利落地放弃挣扎。
黄泉收回手,抬步施施然随着凋夜未央脚步进入茅草屋之内,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门外来不及进入的孟白云:……
门内看黄泉犯小心眼的凋夜未央,再次熟练无比地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打断他说话,有必要连这个仇都记,真不愧是眯眯眼,眼睛小,心眼也小。
仿佛得知她在腹诽些什么,黄泉警告地捏了捏她的腰侧。
“你好烦,走开!”凋夜未央推他的手,理所当然没推动。果真好烦,这人。
绯羽怨姬看两人打闹,抬袖掩饰嘴角笑意,“伸出手来吧。”
凋夜未央从毛裘中伸出手,放在她面前。
诊治的过程无甚好说,无非是老几套,说她身上的诅咒虽解除,但身体虚弱太久,还需要时间细细调养,方能逐渐好转至正常人的状态。
总之想短期之内变成能暴打黄泉的武林高手是不可能了,她身体受诅咒影响巨大,过去为了续命几乎把药当三餐吃,底蕴亏空,只能静心照料,少受劳倦。
一句话,多休息,少工作。
怪不得非得要把她拐出来到苦境,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为了疏通她身体内滞积的经脉乱象,除寒行气,绯羽怨姬让她入内室以蛊治疗。
治疗要脱衣,黄泉不好跟入,转身退出门外。
本就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苍白难看的病体,他主动离开更好。
待室内生好火,凋夜未央解开毛裘,褪下厚重的衣袍,一层层,如拨云见日,最后立在房内的,只有一身形销骨立,几无血色的身躯。
她躺在床上,侧头对眼神露出怜惜的绯羽怨姬道:“病体不堪,令你见笑了。”
“医者眼中并无不堪。”绯羽怨姬挥袖施下灵涂蛊,驱而运之,轻声道:“活血通经过程极痛,请相国多加忍耐。”
“无妨。”黄泉不在场的时候,凋夜未央便是月族言行端谨,动合礼仪的相国。她闭上眼,轻声道:“本相受得住。”
以往因这付病躯受了多少苦难,好不容易有恢复的机会,她怎会放过。
如她所言,蛊虫治疗的过程中,几乎一声不曾发出。若非额头冷汗湿透,绯羽怨姬几乎以为她毫无痛觉。
绯羽怨姬拿出手帕,细细擦拭她额头的汗水:“是不想门外人担心吗?”
“何须本相担心。”
凋夜未央抬起眼帘,略微狭长的凤眼,眸色疏淡,似溟泉墨玉,有一种和风细雪般的清冷洒然,透彻分明:“他早已知晓。”
相处时间虽不长,可在月族最为风雨飘摇的时日,是他在背后支撑扶持,数次施以援手。
那时她总怀着不过是利益交换的想法,对早已明证的事实视若罔闻。
但当真如此吗?
绯羽怨姬非不懂风情之人,见两人相处默契自生,却又都各自伪装,不由得疑惑:“既相知爱,何择深隐?”
也是,他们的相处方式,在外人眼里看来,大抵很奇怪。
凋夜笑了一声:“个性如此罢了。”
谁都不愿意在情感中先低头,好似先做了这事的人,便落了下风。
只是人非草木,经历失去后,又有谁能真的压抑已然沸腾的心湖?
过去,她对所谓情爱嗤之以鼻,认为被情所困的人,皆是愚者。
待身在其中,才知晓人与人的情感非人力所能控。它像一张不知何时吐丝成型的蛛网,待回过神来,早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脱逃。
治疗结束,绯羽怨姬给汗湿衣领的人稍作清洁,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物,转身欲唤黄泉入内。
没等绯羽怨姬开口,黄泉已然撩起遮掩的垂幔,白色发丝拂过眉眼,往床上望了一眼。
“睡着了。”他笃定地说。
“嗯。”绯羽怨姬点头:“相国身体比吾预料中的差。”
“在吾预料之中。”否则也不会大费周章把人带出月族,他抖开巨型毛裘,将虚弱无力的人裹起,小心抱在怀中:“吾欠你一份人情。”
“你要带她离开?”绯羽怨姬问。
“凋夜戒心重,陌生地方她无法安心休息。”还有一点没说。凋夜自小家境优渥,养尊处优,绝不可能习惯绯羽怨姬这般简朴粗糙的生活环境。
掂掂怀中人,他暗地啧了一声,这身体不知何时才能养胖。
眼前人看似嫌弃,却难掩深处担忧。奇怪的一对,绯羽怨姬抬袖掩住唇角笑意,递给他一叠养身之方。
黄泉干脆收下:“多谢。”
两手空空的来,拿了一堆药方走,黄泉和绯羽怨姬约下了下次看诊的时间,便带走了昏迷中的凋夜未央。
4.
等醒来的时候,凋夜第一时间观察自己所在之处。
低调华贵,不是绯羽怨姬那边的环境。
“醒了?”静待在房内闭目养神的人,听闻床帐内传来的声音,起身撩开床帐,“感觉怎么样?”
“咳……还好。”有些无力,可胸口的滞闷之气消散许多,想来是绯羽怨姬的医术生效:“此处是?”
“天都,吾的房间。”黄泉坐在床边,伸手往被单里面摸了摸,触之满是凉意,不由得蹙起眉:“没有好转?”
“你当是仙丹,哪有那么快。”凋夜推开他的手,又咳了两声:“有热水吗?”
黄泉从她的话中听出安慰之意,郁沉在心间的烦闷略有舒缓,起身倒来一杯热水,扶起床上人的后背,仔细喂人喝下。
热水下喉,舒缓了喉间干渴,她透过他的肩头,往外打量了一圈:“没有本相的房间?”
“病人没有选择。”黄泉语气淡淡,掩在烛火夜色中的容颜隐约带着点笑,满是幸灾乐祸的挑衅:“一日未进食,想吃点什么?”
就知道他把自己绑架出来没安好心。
凋夜无语侧过头,黑色长发在他白色衣袍上蜿蜒:“没有胃口。”
“没有也要吃。”黄泉取过旁边厚重毛裘,往她肩头一披,弯下身把人抱起来:“不想治病了?”
那还问什么?
凋夜苍白的脸色气出一丝血色,恼声道:“你这是虐待病人。”
“怎么理解随你。”黄泉不做反驳,抱她坐在铺了厚被的椅子上,面部红心不跳地建议:“吾喂你。”
凋夜叹了一口气,本以为是治疗,没想到后遗症这么大,她竟连抬手的力气都失去,唯有嘴依旧硬,睨他一眼:“病人有选择吗?”
黄泉端起桌上炖得软烂的素粥,吹凉热气,往她唇间塞去:“没有。”
凋夜:“啧。”
她乖乖张口叼住调羹。
味道意外的不错,她略来了些胃口,将一碗热粥吃得干干净净。
“你做的?”她问。
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判断她大概吃得差不多,再吃下去必定难以消化。黄泉淡淡应了一声:“嗯。”
“蛮有贤妻良母的潜力嘛。”她调侃。
“给你一个建议,”黄泉瞥她一眼:“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最好不要逞口舌之利。”
切,傲娇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武力高强似的。
现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忍。
“你要把本相锢在苦境多久?”月族那边没人打理,她真怕自己回去了要面对一堆烂摊子。
“想这么多作什么。”黄泉嗤了一声,收紧手臂,避免毛裘漏风,惹这个身体脆弱的相国生病:“月族若离了你就不能转,还不如干脆灭国。”
这话说的,好似月族不是他的故乡。
热意透过贴在身上的躯体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凋夜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干脆把头也埋在免费的人肉汤婆子怀里,闷闷道:“可用之人太少。”
唯一一个能勉强派上用场的还跳槽到隔壁天都……明明就是月族的人,真是,让本相到哪里说理去。
“你就不能少操烦点。”黄泉垂下眼,掩住深处不耐:“吾会留意月族动向,你养病即可。”
“哈,二皇子此言,真是让本相安心啊。”她知晓不能再过分,黄泉除了是月族二皇子,还是他自己。凋夜垂下眼,终是随了他的意,手摸索着贴上他垂在自己腿上的手掌:“放心吧,我没有自我虐待的兴趣。”
称呼转换,代表身份不同。
凋夜是凋夜,相国是相国,不是公,自然是以私人的身份保证。
黄泉漫不经心地捏了捏她的手,将才泛一丝暖意的手重新塞进毛裘里:“休息吧。”
“嗯。”这么一耗,当真有几分困倦。
凋夜靠在他肩头,不一会儿,呼吸已平缓。
睡着了。
黄泉抱了一会,重新把人放回床间,坐在床边细细看凋夜的睡颜。
烛火摇曳。
床上人乌发如漆,眉眼疏淡,肤色呈现雪一般的苍白。身躯消瘦得如一只纤弱的鹤,明明不堪一折,骨子里却含着宁折不弯的倨傲。
都这般身体了,还想着利用他,真是……
黄泉拉下床帐,遮住沉睡中的人。
令人不悦。
5.
养病的过程无甚好说,无非是喝药吃饭休息,偶尔被黄泉带出房门晒太阳放风的过程。
月族环境特殊,永日黑夜,她的确不曾见过阳光,更没想到白日的风景竟是这般美丽且温暖。
怪不得黄泉要把她带出月族养病,那样的环境对病人确实不好。
更过分的是,这人不但要自己和他同住一间房,还要同睡一张床。
喂——不要摆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占她便宜好吗?
“天都那么穷?”穷到多余的房间和床都没有,非得来折腾病人?
黄泉把她的头按回枕头上,面色如常:“你有意见?”
罗喉知道你背后这么诋毁天都的经济情况吗?
算了,就算继续争执下去,多半也会被他一句‘你是吾的女人’这句话堵回。
实力不对等,她作一段时间输家无妨,反正她迟早会找回场子。
这种事情多了,凋夜也就习惯自己有了新的汤婆子的事实。
要知道黄泉的功用比普通汤婆子好得多,她常常一觉睡醒觉得自己热到要发汗。
这就是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吗!
病秧子凋夜深深的嫉妒了。
*
罗喉知晓她在天都,抽空过来看望了她一趟。
比起过往的暴君之名,现下的罗喉要平和稳重许多。同样都是为君的人,这一身气度和威势,幽溟那只菜鸟完全比不上,看看人家啊!这才是当君主的料。
门外站着一个影子,看不到身形,只见深蓝色袍子蹁跹,腰负长剑,大抵是罗喉的护卫。
“身体如何?”第二次见面,罗喉对她的态度依旧友善。
“劳武君关心。”经过休养,凋夜的身体好很多,唇上都有了血色,眉眼风华,意态天然,“我身体已然好转许多。”
“嗯。”罗喉细细观看她的神色,便知晓她没有说谎,转身对一旁斜靠柱子的黄泉叮嘱道:“好生照顾。”
黄泉眼眸一睁,想也没想,“不用你说。”
他的人,他自会照料。
罗喉似真是心血来潮来看望,说完话就离开,门外影子跟上。房内一时间又留下她和黄泉两人,黄泉走上前,拽起她的手。
“干什么?”凋夜一个踉跄被他拽起,正巧倒在早已伸出的手腕。
“啧。”黄泉咂舌,扶稳她的身形:“对外人倒是客气。”
哦,这句话,是怪她对内人不客气咯。
真是时时刻刻都要占她便宜。
“眼睛小的人啊,果然心眼也小。”她长长叹口气,宛若无奈地摇头。
黄泉瞥她一眼,手掌滑下,牵过她往外走:“你有资格说这话?”
这不一样,虽然她是凤眼,可她是双眼皮超大凤眼。
“怎么着也比某人大。”这大概是她除了大脑,唯一能赢过对方的地方了,回头想想,不免悲哀。
黄泉懒得和她争论无聊的话,“无聊。”
凋夜踏出房门,温暖光线一点点照亮两人身影,从衣角到相牵的手,直至没过头顶。
她得意洋洋:“对无聊的人才会说无聊的话,黄泉,你要反省自己。”
黄泉半阖眼眸,指尖不经意地在她掌心轻抚,似试探又似是普通的陈诉:“吾更喜欢你唤吾夜麟。”
凋夜很少这么唤他,除去几次无意或情急之下才脱口而出过的称呼。
“我偏要叫你黄泉,”凋夜一本正经地板起脸,言之凿凿:“连名带姓显得我比较有气势。”
“随你。”反正都是他。
“这反应,真是一点都不好玩。”她捏了捏自己的发尾,黑发在食指上绕几圈,拖长声音问:“说实话,月族火狐夜麟,天都黄泉,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看似毫无关联的话,倒是让他弄明白了为何坚持唤他黄泉。除了故意不愿配合他的习惯,还有便是个性里潜藏的固执观念作祟罢了。
“你实在无聊。”
“喂,别用我的话回应我。”他才是最无聊的那个!
黄泉侧过身,挡住风来势,声音浅淡地开了口:“不习惯吾这副模样?”
华丽栏杆边桂树挺秀,飘摇在潺潺的流水之中。一眼望去,高山溪流,一片绿意,或深或浅,层层翠染,唯不见香花。
与他闲聊时,她总觉得莫名地放松。或是他的外貌已于月族时不同,新奇的容貌,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她轻易就忘却自己身份,是立于月族百官之首的相国,是凋夜一族最后的遗孤。
就和普通人一样。
如果她不是她,那她应该做什么呢?
或许就如同现下一般,行走于风前月下,细数落花,缓寻芳草。
那曾经是她的梦想,如今终于实现。
“总归是你。”她轻轻笑起。
与她相扶过难关的是他,陪她一起看烟花的是他,一次次在她陷入困境中出现的是他,在生死关头用尽手段保住她性命的也是他。
凋夜极少笑得这般纯澈,不沾染任何杂质,令人见之心悦。有种能让人安下心来共笑语,聊且话平生的感觉。
真是认输了。
黄泉想。
他从袖中抽出一根缠着金线的红绳。与以往赠予他的不同,尾部系的是一弯小小的弦月,色如蛾翠,与他过去面具上所悬挂的配饰一模一样。
黄泉拉起她的手腕,细细缠上。
“回礼。”黄泉说。
一个藏在袖中不曾拿出,如今终于光明正大送出的,迟到的回礼。
希望至爱之人避病除鬼、不染病瘟的美好赠物。
凋夜抬起手,看鲜红色的绳索配挂在苍白皮肤上。过去她总羡慕别人有,而自己从不曾得到的物品,居然也有得到的一日。
感情啊,爱到的先输。凋夜晃了晃手:“你知晓这代表了什么吗?”
黄泉稍抬起眼帘,显现不完全的瞳仁倒印出她的面容,答得干脆:“得寸进尺。”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怎么连炫耀的机会都不给?
凋夜扒着黄泉的手腕,掀开藏得仔细的手甲,露出下方皮肤。
手腕明晃晃挂着辟兵。
制式相同,却不同尾饰的金缠红绳,有些空荡地在腕上来回晃悠。
“哈。”她略微调侃地抬眼看黄泉。他果然戴上了,从红绳色泽磨损的程度来看,戴的时间还不短。
她显然很是高兴,黄泉无奈,身体前倾,轻吻了一下身前人的额头作为回应。
接着,声息淹止在弯起的唇角。
凋夜闭上眼。
邈远的山间有白鸟纷飞,风久久吹动树梢,光影摇散,唯独相依的身形,良久不曾分开。
命运交错,因果交织,心之所愿,不过与人共驻时岁,从此不离。
树上落叶纷离,仿佛时光斑驳,融化在今日的日光之中。